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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雷驤的《生之風景》
2024/06/01 14:31:47瀏覽141|回應0|推薦5
Excerpt雷驤的《生之風景》

書名:生之風景
作者:雷驤
出版社:新雨
出版日期:2005/07

Excerpt
〈文字之奴〉

「我想換鉛筆,因爲我的鉛筆很小,老是從指頭中間滑走,但是我發現另一枝更糟,折斷了……
在書店裡我讀到以上的字句。這種連續的簡單句,直接而帶有神經質的鉛字,吸住了我。通常在文學出版品中不容易發現像這樣誠實敏銳的文字。
《尼金斯基筆記》——這書名,我買下回家細讀。「尼金斯基」這個名字我年輕時代熟知,是著名的編舞家、舞星,同福金、鄧肯、瑪莎葛蘭、艾文艾莉這些現代舞蹈革命者一樣,是我心儀已久的人物。
「大約是一九一八至一九一九年的冬天期間,他寫下我們後來稱爲《日記》的四冊筆記。」法譯本(原作爲俄文)的杜梅.洛夫斯基序文裡寫道。這是尼金斯基舞蹈生命臻於顛峰之際,罹患了「精神分裂症」,病發初期所寫下的東西。
我很興味的讀下去——並不當作精神病人的的告白,而作爲文學來讀
……我那時很年輕,所以才幹蠢事。我失去了平衡,我在巴黎街上到處找妓女,我找了很久,因爲我要找一個既漂亮又健康的。我有時找了一整天也找不到,主要是缺乏經驗。我一天之中和好幾個妓女做愛,我知道我的行爲很可怕,我不喜歡我所做的事情,可是我的習慣變得很複雜,我每天到處在找她們……
這「筆記」充滿震撼人的力量,它簡明可信,因它合於吾人自然經驗。像人類學《報告人》的談話記載,或什麼司法訊問的筆錄。我們讀的時候,可排除其它一切的思慮,直接以此種狀態下陳述的立場,加以了解即可,這時文本自有強大的眞實力量。
所謂「修辭素養」大部份的時候,使人(包括我自己)陷入介詞、副詞、轉折詞的迷惘中,這種「語法」上的考慮,干擾到原初發生頃間的感覺,書寫的人往往用成語和方便的句構代入,弄成表面看來敘述似乎流利無礙,其實在「形式」強迫下,「感覺」被忽略而屈從它。久而久之,書寫者多半放棄了(或根本痺麻)自身的敏銳性,成爲文字的奴隸。
許多慣於書寫之人,自以爲得計的添加文字工具所本有的「味料」,結果弄成華麗的嚼臘;媚世的機伶;故作的激情或冷情——這可有種種變體。總而言之,書寫者以爲在此取得了修辭的「主動權」,實質的情況只有更壞。根本的失去對人性、事物情狀樸質、誠實的感受心,只強加著無益的修辭。於讀者這不過是一種輕淺的「熟極而流」的文體,然而對書寫者自身,卻更深一層的淪爲文字之奴。

〈西班牙詩集〉

我不知道關於詩人Juan Carlos Vellido的經歷與詩品;也不知曉題名爲 Es-coreos》的詩集爲何意含,總之,一個不能閱讀西班牙文的旅人我,購藏了它,而且買了兩次。聽起來有點矯情,但在這趟旅程中又十分自然。
旅伴在巴塞隆納一家大百貨公司底樓向我指出這兒的地下一層便是書籍——根據樓層的賣場分佈牌招。她匆匆與我分手,其餘各樓層自有她感到興味和好奇的品目。
這家公司佈置堂皇而典雅(歐洲的百貨公司大都缺乏台北或東京的那種「燦然」),依例街面這一層入口便是化妝品部,但門可羅雀,廣闊的廳面只見少數幾對顧客,像看博物館似的靜默移位。這家公司的建築外觀,倘非幾個向外的窗櫥,看來也真像博物館。我眼前一對中年夫婦抱著胸口的購物袋,佇停觀看一幅化妝品海報,他倆兒幾近於肅敬的態度彼此低語討論。我抬眼看去,巨幅畫面由一個淡白的女體自暗黯中浮出,除了胸口戴著黑胸罩以外全裸。不對,那兩團黑罩是一雙摀緊的黑手,此時那在女體身後貼靠擁抱的黑男,才隱隱從背景中現身……
電扶梯往下,見書店面積甚廣,羅列豐富,但同樣沒什麼人。出版品總予我有種親切感,不必透過文字讀解,也能自版本的用紙、排列和裝幀上,讀出熟識的符號,那封面的圖照和書體,只要總和覽看一過,大約能感覺這地方讀和寫的人,正關切什麼。
在西班牙旅行不識一點西班牙文,與人溝通立會有閉絕感,即使大城市像巴塞隆納,幾爲旅遊人口淹沒之地,無論你怎麼努力表達,當地生意人也都操本地話應答,連珠似的說個不停的熱情可感,但外來人不懂。「英語可通」的商家是可以掛牌申明的,卻鮮少見到。
不用說,此書肆販售全是西文書,而我依然喜悅的東翻西瞧。場地有個很高級的閱覽區,擺設米羅造型的蛋狀沙發凳,以及可以擱放展開覽讀的几案。我在這裡自由取閱了米羅、達利和畢卡索、委拉斯貴茲的畫冊,以及巴塞隆納歷史照相集等等,像圖書館一樣自在消磨了兩小時。
臨行,我挑選了這本詩集。這是一冊米黃色紙張的精裝本,外包的書衣題名由粗沾水筆的手寫體,內頁則是輕快的打字書體,文字頁相對的頁面皆有一幅圖,圖畫本身居中不大,卻留下四圍大空間。事實上,在你的視界中,文字與插繪將合成雙頁橫連的構圖,疏朗的感覺彷彿你的西班牙朋友剛從打字機寫就一首,抽出紙來——整齊易讀,長短疏密有致。他又順手抓畫筆塗抹一幅即興、半抽象的形體。
文前所述,我之所以「買兩次」,因爲步過加泰隆尼亞廣場回到旅邸房間的過程中,不知怎的丢失了它——想把新書現給旅伴看,卻怎麼也找不著。於是次日又去重買一冊,也許有人覺得離譜,定價十六歐元的書買了三十二歐元(約台幣一千三百元),卻是一本你完全看不懂的詩集!
不,至少看懂了一半(那些圖畫),一半以上!

〈張才的上海生與死〉

我凝視前輩攝影家張才半個世紀前拍下的上海照片,吃驚的感覺與我此回的上海印象多麼相近!那蹲踞馬路轉角的攤頭小販;錯身而過的西服中產者、閒步的西洋人夫婦、在此討生活的鄉下人,與印刻在我記憶裡的上海街景完全一致,那既是半世紀之前,也是當下的上海圖景!再翻一張有高聳白框帽子、黑袍服的三個外國嬤嬤,行過連幢石庫門前,一個赤膊 穿吊帶褲的小男孩噘嘴仰看……在張才的照片中,甚至那人行道邊緣的弧形角度、法國梧桐的長相,一切都召喚出我幼時的記憶,近年來我從無數的上海舊照相閱覽過來,竟唯獨保存在張才的舊底片中。
是因爲攝影家當年抵到上海正是我出生的那一年嗎?當然彼時的張才,已是自東京學習過且熱愛攝影、擁有一架萊卡相機的二十四歲青年了。他驚奇的發現這個充滿矛盾與不平衡的遠東大城,精緻先進與黑暗落後並存,於是他睜開鮮銳之眼不停的選擇與記錄:襤褸的乞者,帶著相依爲伴的狗行過;著高跟鞋的洋女士牽著她的大狗走在洋樓華貴的牆圍前邊;巨幅廣告上雪花膏美女,賣棉花和生絲舖裡的小學徒,正仰躺著翻閱一張小報……
這些畫質彷彿由細緻的炭墨筆調所聚合成的記錄,直到一九八九年張才以「一九四二~一九四六·上海」爲主題,在台北「夏門攝影藝廊」公開展出。那一回也是我初回面對這位前輩與他的上海作品——此時並未想到兩人間的「上海緣」:一九三九他抵到、我出生,而他一九四六年返回台灣故地,而我則晚三年後的一九四九年初抵台北。
那第二回「個展」離張才第一回台北中山堂「個展」,已是整整五十一年後了。在影展場上,攝影家高瘦的身形開朗隨和,講話時的聲音宏亮,旁若無人的氣慨,雖然已是七十四歲的老人。
在熱心的女攝影家周本驥爲我們正式引介之前,多年來我對張才的認識,不過是偶或在衡陽路頭「福德照相館」露臉的老闆而已。前此,我因爲朋友關係,已在一個攝影現場認得他的哲嗣張曙光,——從傳記的相片裡,只是隨雙親渡滬的小男童而已。
「老人的最後一段旅程,選擇了上海,」傳記作家蕭永盛寫到:「南京東路上熙來攘往的大馬路上,老人蹣跚無力,夫人張寶鳳在身後,隨時扶持他。老人嚴肅的臉,像忍受著病痛,抓緊相機,又忘我地找尋著。」在傳記豐富的畫頁中,果然有一張同行傳記作家爲他拍下的照片:張才眼鏡框推在前額上,線衫衣領翻高,頸上懸掛長鏡頭的中型相機,而筋脈畢露的枯瘦雙手,緊握一三五釐米單眼相機,那面容肅然到堅忍的表情,一輩子操勞而此刻深陷的眼窩隱含光芒。
在老人溘然長逝十年後的這一年,後輩的我爲了他身後又一回到上海主題影展,而預備著講稿的時候,好像領受了許多前所未悟的、有關生命的奧秘……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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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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