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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傅雷與他的世界》
2024/05/14 05:18:55瀏覽148|回應0|推薦4
Excerpt《傅雷與他的世界》


書名:傅雷與他的世界
編者:金聖華
出版社:書林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1995/11/30

內容簡介
傅雷先生是傑出的翻譯家、優秀的作家和嚴謹的藝術家、教育家,他與夫人憤然棄世,迄今已近三十個年頭。像傅雷先生這樣,對人對事剛正、真誠,對文學對藝術認真、執著,對國家對民族熱愛、忠貞的人,不應任時光塵封灰滅;保存與懷念像傅雷先生這樣成就斐然的一生史料,是後人的責任。
本書的編定,再次證明了上述嚴峻而樸實的道理。收入的追思、評價與探討文字,包括了海內外談論傅雷及其夫人品格、事功極具權威、極富情智的篇頁。其中由主編金聖華女士記下的傅雷二位公子緬懷父母的心聲,尤有參考價值。

Excerpt
〈紀念傅雷〉/ 施蟄存

1966
93日。這是傅雷和夫人朱梅馥離開這個世界的日子,今年今天,正是二十周年紀念。這二十年過得好快,我還没有時間寫一篇文章紀念他們。俗話説:秀才人情紙半張。我連這半張紙也没有獻在老朋友靈前,人情之薄,可想而知。不過,真要紀念傅雷夫婦,半張紙畢竟不夠,而洋洋大文卻也寫不出,於是拖延到今天。
現在,我書架上有15卷的《傅雷譯文集》和兩個版本的《傅雷家書》,都是傅敏寄贈的,還有幾本舊版的《高老頭》和《歐也妮·葛朗台》,是傅雷送給我的,有他的親筆題字。我的照相册中有一張我的照片,是1979416日在傅雷追悼會上,在趙超構送的花圈底下,沈仲章給我照的,衣襟上還有一朵黃花。這幾年來,我就是默對這些東西,悼念傅雷。
1939
年,我在昆明。在江小鶼的新居中,遇到滕固和傅雷。這是我和傅雷定交的開始。可是我和他見面聊天的機會,只有兩次,不知怎麼一回事,他和滕固吵翻了,一怒之下,回上海去了。這是我第一次領略到傅雷的。後來知道他的别號就叫怒庵也就不以爲奇。從此,和他談話時,不能不提高警惕。
1943
年,我從福建回滬省親,在上海住了五個月,曾和周煦良一同到呂班路(今重慶南路)巴黎新村去看過傅雷,知道他息影孤島,專心於翻譯羅曼.羅蘭。這一次認識了朱梅馥。也看見客堂裏有一架鋼琴,他的兒子傅聰坐在高凳上練琴。
我和傅雷的友誼,只能説開始於解放以後,那時他已遷居江蘇路安定坊,住的是宋春舫家的屋子。我住在鄰近,轉一個彎就到他家。五十年代初,他在譯巴爾扎克,我在譯伐佐夫、顯克微支和尼克索。這樣,我們就成爲翻譯外國文學的同道,因此,在這幾年中,我常去他家裏聊天,有時也借用他的各種辭典查幾個字。
可是,我不敢同他談翻譯技術,因爲我們兩人的翻譯方法不很相同。一則因爲他譯的是法文著作,從原文譯,我譯的都是英文轉譯本,使用的譯法根本不同。二則我主張翻譯只要達意,我從英文本譯,只能做到達英譯本的意。英譯本對原文本負責,我對英譯本負責。傅雷則主張非但要達意,還要求傳神。他屢次舉過一個例。他説: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第一場有一句靜得連一個老鼠的聲音都没有但紀德的法文譯本,這一句卻是靜得連一隻貓的聲音都没有他説這不是譯錯,這是達意,這也就是傳神。我説,依照你的觀念,中文譯本就應該譯作鴉雀無聲。他説我説:不行,因爲莎士比亞時代的英國話中不用貓或鴉雀來形容靜。
傅雷有一本《國語大辭典》,書中有許多北方的成語。傅雷譯到法文成語或俗話的時候,常常向這本辭典中去找合適的中國成語俗話。有時我去看他,他也會舉出一句法文成語,問我有没有相當的中國成語。他這個辦法,我也不以爲然。我主張照原文原意譯,寧可加個注,説明這個成語的意義相當於中國的某一句成語。當然,他也不以爲然。
1958
年,我們都成爲第五類分子,不便來往,彼此就不相即問。不過,有一段時候,朱梅馥和我老伴都被居委會動員出去辦托兒所,她們倆倒是每天在一起,我因此便間接知道一些博雷的情況。
1961
年,大家都蒙恩摘除了帽子,可以有較多的行動自由,於是我又常去看他。他還在譯書,而我已不幹這一行了,那幾年,我在熱衷於碑版文物,到他那裏去,就談字畫古董。他給我看許多黃賓虹的畫,極其讚賞,而我卻又有不同的意見。我以爲黃賓虹晚年的畫越來越像個墨猪了。這句話又使他起來,他批評我不懂中國畫裏的水墨筆法。
1966
8月下旬,我已經在里弄裏被示衆過了。想到傅雷,不知他這一次如何法,就在一個傍晚,踱到他門口去看看。只見他家門口貼滿了大字報,門窗緊閉,真是鴉雀無聲。我就踱了回家。大約在910日左右,才知道他們兩夫婦已撒手西歸,這是怒庵的最後一
我知道傅雷的性情剛直,如一團乾柴烈火,他因不堪凌辱,一怒而死,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和他雖然幾乎處處不同,但我還是尊敬他。在那一年,朋友中像傅雷那樣的毅然決然不自惜其生命的,還有好幾個,我也都一律尊敬。不過,朱梅馥的能同歸於盡,這卻是我想像不到的,伉儷之情,深到如此,恐怕是傅雷的感應。
傅雷逝世,其實我還没有了解傅雷。直到他的家書集出版,我才能更深一步的了解傅雷。他的家教如此之嚴,望子成龍的心情如此之熱烈。他要把他的兒子塑造成符合於他的理想的人物。這種家庭教育是相當危險的,没有幾個人能成功,然而傅雷成功了。傅雷的性格,最突出的是他的剛直。在青年時候,他的剛直還近於狂妄。所以孔子説: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傅雷從昆明回來以後,在藝術的涵養,知識學問的累積之後,他才成爲具有浩然之氣的儒家之剛者,這種剛直的品德,在任何社會中,都是難得見到的,連孔子也説過:吾未見剛者。
傅雷之死,完成了他的崇高品德,今天我也不必説願你安息吧只願他的剛勁,永遠彌漫於知識分子中間。

原載上海《新民晚報》 198693日)

〈父親是我的一面鏡子〉
——
傅聰心目中的傅雷(傅聰訪問記)

日期:1992420
地點:香港酒店
記錄:金聖華

金:很多人都在談傅雷,今天的訪問,最想知道的就是,在你心目當中,父親究竟是怎麼樣一個人?你曾經説過,他像頭孤 獨的獅子,他既溫柔又高傲,又是個Renaissance Man,可不可以請你具體的説一説?因爲没有人知道得比你更清楚
聰:(沉吟良久)唉!真不知從何説起……講到我爸爸,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一切煩惱都是從他而來的,我們有很多地方太相似了,使我幾乎不能客觀地描繪他。他當年經歷過的種種痛苦,似乎都由我承受下來了。
金:你這種感覺是從小就有的?還是隨着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感到沉重?
聰:他的憤世嫉俗,好像自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已經感受得到了。他是個很矛盾的人,一方面他認爲這世界既可怕又骯髒;另一方面,他對世界上發生的一切,又是如此的關懷,如此的痛心疾首。記得那時候,國内發生了聞一多、李公樸的事;而國際上,1948年,甘地又遭暗殺,父親可以爲這些事忽然幾天不吃飯關着門不見人。那些日子裏,我們都見不着他,只記得媽媽流着眼淚,敲着門説:老傅啊!不要這樣,吃點東西吧!
我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任何人都很難理解爲什麼他當年對我這麼不近情理。你看我這個疤(指着鼻樑上的疤痕),就是五歲時,有一次,他在吃花生米,我在寫字,不知爲什麼,他火了,一個不高興,拿起盤子就摔過來,一下打中我,立即血流如注,給送到醫院裏去。
金:怪不得《傅雷家書》中,第一句就説對不起你,他大概是爲你整個童年所受的磨難而道歉吧!
聰:唉!壓力!他内心感受的痛苦!另一方面,他又對一切都那麼關心。也許是因爲家庭背景的關係。祖父當年因冤獄死,祖母二十一歲守寡,父親是自小由寡母帶大的。他童年連一個小朋友也没有,在浦東鄉下唸古文。祖母不識字,請了一位老先生來教他。有時候,他偶而看到窗外,春天有一隻蝴蝶飛來,對他來説,這已是童年最美的回憶了。
唉!他的内心生活可不得了,如海洋一般洶湧澎湃,熱情洋溢!從他給我抄寫的《希臘的雕塑》就可見一斑。六萬字,他用蠅頭小楷,每天抄一段,抄了整整一個月!
告訴你,蕭邦也是這樣的。聽他的音樂,可知道他的感情是無比的熱烈,而這種感情,一旦表現到他音樂的手抄本上,就變成了一絲不苟的專注與縝密。這都是同樣的熱情啊!到火中去煉的,一遍又一遍,直至千百遍!
父親熱情洋溢,可是發起脾氣來就没法控制。我也有很可怕的脾氣,我的音樂朋友就在我的音樂中聽出狂暴的力量來。
那一年,我剛到波蘭,有一次彈琴,我的先生跟我説:聰啊!你的心中有一頭猛虎,你得好好控制住啊!(笑)我的老師很明白,我一定得拉住牠!(嘆氣)。
我爸爸的性格,不是平常人的性格。他的性格,可以説是 “larger than life”的。他一方面可以這樣熱情洋溢,另一方面,他的邏輯性、他的思想又可以這麼嚴謹縝密。這種結合很奇怪。很多朋友若有生活上或感情上的問題,來找我爸爸,他可以是他們最好的良師益友。喔!他的分析能力簡直是了不得!但是,處理自己兒子的事,卻毫無辦法,一點也不客觀。
這是他在家庭方面的情況。然後,家事、國事、天下事,都是如此,一輩子如此。鄭振鐸有一次對我爸爸説:老傅啊!你的赤子之心哪!你有一天可真要爲這個而受難啊!我爸爸真的就是有這個赤子之心。而他之所以有這麼寬廣的胸襟,也就是因爲有赤子之心。
金:你可不可告訴我依你看來,假如你父親當年不去做翻譯工作,他是否可以成爲一個作家?
聰:他年輕時創作過,可是不滿意。
金:他這麼一個才情横溢、熱情奔放的人,是因爲要求太高,所以創作時,對自己不滿,還是因爲有其他原因使他卻步?
聰:(沉吟)這個……我想一方面是因爲他的性格,我剛才説過,他既熱情洋溢,又長於冷靜的分析,所以他寫文學評論很精闢,我認爲他那篇評論張愛玲小説的文章是頭等的文學批評,簡直一針見血。
……


金:很多人都説,你父親怎麼栽培你,其實,他就是在這些方面,給你寄書,跟你討論,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滋養。
聰:對我來説,他雖然在千里之外,但我們在心靈上是非常接近的。
金:所以我説,到了後來,你們不僅僅是父子在通訊,而是兩個藝術家在展開對話。
聰:我很遺憾,我們隔得這麼遠,有許多話我不能具體跟他講。他在國外五年,我在國外這麼多年,我有機會接觸過的事物,至少在音樂方面,那是他不可能接觸到的,這麼一個了不得的世界!我可以介紹給他,解釋給他聽,多可惜啊!
金:從1958年到1966年,你們書信往返,他寫了這麼多,你的回信卻很少啊!
聰:我不敢寫,我只寫這麼少的信,只要隨便説一句,一個小小的感想,就引起了父親這樣的反應,如汪洋大海,源源不絕而來,我要再多寫一些,那更不得了,那就什麼也不必幹,鋼琴也不必練,整天得寫信了!(笑)
金:他可真是你的知己。
聰:我想,我們實在太相像了,互相成爲對方的一面鏡子。譬如說,對藝術的看法,對藝術背後所追求的東西,都很一致。假如我在信上提到喜歡一首什麼詩詞,我們的愛好,永遠是不謀而合的。
金:有很多人誤解,認爲你父親要把你造成一個模子,跟着他走,其實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聰:對啊!完全不是那樣!不過,在這一點上,我常感到父親身上的確帶有儒家的烙印,也難怪有人看了《家書》後,有這樣的感覺。
……


金:收到你的信,就是他最大的安慰,赋予他生命的意義。你寫信寫得少,一方面是因爲時間不夠,一方面也因爲訴諸文字,不能暢所欲言,對不對?
聰:我是一個即興式的人,我没有耐性像我爸爸那樣長篇累牘的寫信。我的耐性都用在練琴上,爲了磨練一句樂曲,我可以彈上幾千遍,對我的家裏人來説,簡直像夢魘一樣,害得他們都很受罪。
金:你這種耐性跟你父親替你手抄音樂筆記或《希臘的雕塑) 的耐性十分相像。
聰:我不知道是先天還是後天的影響,或是兩者兼備,我的而且確秉承了爸爸的一切,也許是因爲生活在一起,看到他對人對事的反應吧!我從很小開始,就看到了靈魂痛苦的深淵,看到他内心的挣扎,以及生命的悲劇性。在我父親身上,找不到一丁點虚僞的成份,任何事情都是至真至誠的。
很多人不明白,爲什麼我對爸爸没有一絲怨懟。其實,他當年對我的懲罰,我都記不起,一點也記不起。在父親狂暴一面的背後,我看到了難以置信的内心的煎熬與磨難,這對我來説我日後正好成爲一個演奏藝術家,恰恰給予我一種能力,使我對 人性中“larger than life”的意義,即白遼士(Berlioz)所説,靈魂的深,能有所理解及演繹。
記得那一年,我從羅馬尼亞回國,還未正式出國,回北京正準備去波蘭,爸爸給我寫了一系列的懺悔的信,像詩一般.的美,很動人,可惜我當時太年輕了,這批信都没有了,一封都没留下來。
當時我很感動,但我對爸爸説:對我來説,這些事,我一件也記不得了。相反的,我看到事情背後的一面。我一開始,就接觸到事情的本質,就好比一開始就面對哈姆雷特李爾王一般,是有血有肉的,是生命的精髓,血淋淋的!你面對它、感受它、經歷它!事情就是這樣!這也就是我力量的泉源!
金:你是説找到一些可以作爲支柱的事物?
聰:不!我是説,我有這種能力,在我最沮喪消沉的時候,總是感到,在生命一開始,已經在感情上經歷過最强烈的痛苦,因而一切磨難都不足道。
我父親的懺悔信,像詩一樣,他又用了很多譬喻,很有哲學意味,例如嚴冬如何摧殘,暴風雨如何來臨等等。很美!我能夠深深的領會。
……


金:時間差不多了。關於傅雷先生,請問你還有什麼要補充?
聰:我爸爸還有另外一面。他一方面講西方的人道主義,希臘精神,但我永遠不能忘記他在家裏慷慨激昂的談死諫,所謂的抬了棺材見皇帝。他對這中國文化中特殊的悲劇精神,很有感受。我父親一開始就是martyr(烈士)的典型,這就是他的Karma命運)。
現在回想起來,很多中國知識分子對中國這傳統有種特殊的感情。我父親認爲人有自己的選擇,有最終的自由去選擇死亡,這跟西方文化尤其是基督教的傳統正好相反。基督教認爲人没有權力去自選死亡之途,但對我父親來説,死諫正是所謂不妥協精神最極限的、最積極的表現。
他説過人必死亡,而在死亡之前,人人平等。
金:因此,他可以凛然踏上死亡之途。其實,他最後選擇的不歸路,是他老早就已經決定的。
聰:就是這樣。
金:我覺得他的做法,已經超越了士可殺、不可辱的層次。不是因爲受了辱才去自殺,而是帶着一種莊嚴肅穆的心,自己選擇這條路的。
聰:我1979年第一次回去參加父親的追悼會,他的老朋友告訴我説,1966文革才開始一個月的時候,他已經在説:我快要走了,我要走了……朋友們都覺得提心吊膽。
他對這世界已經無所留戀。從我有記憶開始,就知道他基本上是個極端憤世嫉俗的人,就像《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本書所說的一樣。但他同時愛藝術、愛美麗的東西、愛可愛的人和自然界。他的愛與他的恨一般强烈。
我的父親是孤獨的獅子,他是Cassandra (卡珊德拉)一類的人物。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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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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