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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陳丹晨的《昨夜星辰昨夜風》
2024/05/15 05:36:51瀏覽198|回應0|推薦6
Excerpt陳丹晨的《昨夜星辰昨夜風》

書名:昨夜星辰昨夜風:追憶20世紀最後的文化巨人
作者:陳丹晨
出版社: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2021/06/01

作者簡介
陳丹晨,祖籍浙江鄞縣。1960年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先後任《中國文學》雜誌社編委,《光明日報》文藝部負責人,《文藝報》副總編輯。主要著作有《巴金全傳》、《走近巴金四十年》、《亞里士多德》、《在歷史的邊緣》、《藝術的妙諦》、《美和死亡》、《陳丹晨文學評論選》、《水流何處》、《自然而然》等二十餘種。

Excerpt
〈美的殉道者〉

傅雷一生癡愛藝術。他欣賞藝術的美,常常有獨到的發現和感悟,似乎比別人多了一副睿智深邃的慧眼。他總能感受到藝術美的精魂,引發起感情的洶湧澎湃,因為他有一顆天真單純的心靈。他像是活在藝術美的世界裏,孜孜矻矻地追求完美的藝術境界。太惟美了,太理想化了,他就顯得很孤獨,也很痛苦,與世俗似乎有點格格不入。最後,也是為了美,獻出了自己的寶貴生命。
他曾對兒子傅聰説,作為音樂家,「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巴哈、貝多芬、蕭邦等等」。其實,這話正是他夫子自道,他自己就是把藝術奉為上帝。所以,他教育傅聰要把學問、藝術、真理看得一樣重要,都要放在人生的第一位。真或善,不一定兼有美,而美,一定是又真又善。他曾説:「這是我至今沒有變過的原則。」
顯然,他也接受了米開朗基羅承襲柏拉圖思想的影響,覺得真正美的極致是不可能存在於塵世的,只有在理想世界中才能找到。藝術家有可能認識她。傅雷把藝術看得如此崇高,聖潔,美好,藝術家就必得懷着一顆像宗教家那樣虔誠的心,哲學家那樣形而上的思想,才能創造出真正達到「超然象外」「渾樸天成」、「化入妙境」的藝術作品。
他自己無論寫作理論批評文章,還是翻譯外國文學作品,都是一絲不苟,嚴格苛求到旁人看來有點不合情理的地步,這正是他那顆虔誠熱愛藝術之心的自然流露和體現。如翻譯家羅新璋所説,他「是以虔敬的心情來譯這部書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其實,他還「願讀者以虔敬的心情來打開這部寶典」。因為「這是一部偉大的史詩」,「千萬生靈的一面鏡子」,其「廣博浩瀚的境界……的確像長江大河」。可見他對藝術美是何等崇敬熱誠。就如那部《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在我看來具有開拓性的經典意義的美術簡史性質的論著,把美術歷史知識,美術家的心靈活動,美術作品的深邃和神韻,娓娓敍寫得那樣流暢生動,本身就是一部極佳的藝術品。當年在上海美專教課時作為講義用過,在刊物上發表過一小部分外,後來他卻「秘藏」了數十年,連傅聰傅敏兄弟都從未聽説過。傅敏推論是由於他以為少作,是「不成熟的文字」而「束之高閣」。其心之誠,其意之嚴,由此可見。還有《羅丹藝術論》這樣一部經典著作,他在年輕時就曾譯完全書,根本就沒有與世人見過面。就是説,他從事譯事時常常是不帶功利目的的。至於那幾部名著的翻譯,他時時覺得有許多不滿意處,哪怕百十萬字的譯文,都下決心,充分研究琢磨,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譯,甚至迂執到把舊譯付之一炬而不願留存於世。如大家所知道的《高老頭》、《約翰·克利斯朵夫》等名著名譯就是如此,儘管他已經「煞費苦心」,卻「仍未滿意」。因為他追求的是譯出「風格」來,達到「神似」,這又何其難也!同樣,他把那些粗製濫造、「損害藝術品的行為」,「看得像歪曲真理一樣嚴重……」,對「介紹一件藝術品不能還它一件藝術品,就覺得不能容忍。」
一般人以為只有創作才算是藝術,這是世俗的皮相之見。優秀的文學藝術批評和翻譯作品本身也是藝術品。中國許多詩話、畫論,都是用詩一樣的形象的語言表述一種獨特的創造性的理論思維和藝術欣賞,達到情理並茂的優美境界。如傅雷指出的那樣,翻譯就像音樂中的歌唱家、演奏家、戲劇舞台上的演員,雖然都有所本,俗謂「二度創作」,但各自都是獨立的藝術創造。批評家翻譯家都要像搞創作的人一樣進入角色,用自己的心靈、感情與原作融成一體,創造出一個富有神韻靈動的新的藝術世界。傅雷説他翻譯《幻滅》時:「與書中人物朝夕與共,親密程度幾可與其創作者相較,目前可謂經常處於一種夢遊狀態也。」他又説:「翻譯之難,比起演奏家之演繹往昔大師之傑作,實在不遑多讓。」因此,他要求「翻譯應當像繪畫一樣,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理想的譯文彷彿是原作者的中文寫作」。
傅雷在文學藝術批評和翻譯等文化領域中所作的巨大貢獻和廣泛的影響已為世人公認,筆者在拙文《傅雷的藝術人生》中也有所介紹,這裏就從略不贅述了。但想再一次強調的是:他的著譯實績充分説明,與那些搬弄藝術教條術語的評論文字,與那些艱澀平庸、詞不達意的譯文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品格。因為他從事批評、翻譯時,是一種心靈的自然流瀉,是發自靈魂深處純樸的人性的昭示,那麼富有性靈,甚至力求脱盡塵世煙火而臻於純美。他最讚賞的是漢魏文人,《世説新語》,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都是超凡入聖的,把人的本性的美最充分發掘展示。也許這種美只有在「上帝」那裏才有。他經常説的:「藝術之境界無窮……。」「有史以來多少世代的人的追 求,無非是perfection (完美),但永遠是追求不到的,因為人的理想、幻想,永無止境,所以perfection (完美)像水中月,鏡中花,始終可望而不可及。」話雖這麼説,但他卻是堅持不懈地向着這樣的境界努力,正是他醉心追求的。
所以,他既是美的創造者,又是美的佈道者。當你看到他那執着癡情地詮釋那些文學、繪畫、音樂的藝術美的時候,很自然地會覺得他真像一位忠誠虔敬的美神代言人,只是佈的是美的福音,而不是聖經裏的教義。
美國女詩人狄金森曾動情地吟唱過「我為美而死」的歌;認為這和「為真理而死」都是一回事;「我們是弟兄兩個」。傅雷一生獻身於美,追求美、最終玉碎,也是以身殉於美。在他給內弟的遺書裏,明確無誤地説明自己是清白無辜的。但是,當時暴力迫害的恐怖情景:最不能容忍的是,人的尊嚴和人格被踐踏蹂躪,人的思想的權利、説話的權利、辯白的權利統統被像一塊破布給扔棄了!這時的傅雷,要不在暴虐的鞭子下自責自辱、自輕自賤地苟活着,要不挺着胸膛走向死亡。傅雷曾經非常明白地宣稱:「我始終是中國儒家的門徒……」。儒家的「士可殺,不可辱」的古訓,也就是維護人的尊嚴,尊嚴是人性美的重要體現,絕對是傅雷一生做人遵循的準則,是為他生平無數事實所證明了的。文革來了,鑒於以往政治運動的經驗,他就已存犧牲決心。
面對美的世界的毀滅,美的消失,他連過去賴以為生,相以為伴,可以躲避外面風雨的藝術角落都已不復存在;何況傅雷對美和自由理想的執着癡情的追求本身就是超前的,不為這個中世紀式的社會環境所容忍的。就像茨威格那樣,因為看到歐洲陷於法西斯納粹的黑暗魔掌下,藝術美和自由被扼殺,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傅雷則更是直接面臨暴力的淫威下,只有用自己的軀體、生命作抗衡,作挑戰,給予最後的一擊。這不只是為一己的、而是對人類的尊嚴和人格的維護和捍衛,其抗議聲是要永存於歷史的。那時,當人們私下口口相傳傅雷之死的消息時,曾引發過多麼強烈的深深的震撼和思索:「為什麼發生這樣的事?」、「一個『與世無忤,與人無爭』」的優秀的文化人為什麼都不被容於世?」不要小看這個疑問,它在擊敗貌似不可一世的文革暴政的歷史中寫下了壯烈美的一頁。在歷史悲劇的發展過程中,成了承擔痛苦的象徵。所以我説傅雷是美的殉道者;還借羅曼羅蘭對英雄的解釋,認為傅雷是一位真正的文化英雄。
我每讀傅雷遺書,都使自己的靈魂震撼戰慄:在那樣殘暴恐怖的情況下,他還能這麼冷靜細緻追求美的極致,把後事一一交代,連當月房租、火葬費都分厘不差,不欠這個世界一分,真個是赤條條來,赤條條去。傅雷不只執拗耿介,而且一塵不染地清清爽爽地走了,以他一生追求的美好形象離開——不!是永遠留存給了這個世界。

2008
8

〈關於《沒有神》的一點考釋〉

1993
年,巴金已近九十歲,身體已經不太好,寫作比較艱難。《新民晚報》有一個專欄「文革軼事」,邀約巴金寫一篇有關文革的文章,巴金寫了一篇三百字短文,題目就叫〈沒有神〉。《新民晚報》開闢這個專欄後,頗有點影響。編者是響應巴金建立文革博物館的建議設這麼一個專欄,發表了的文章被一些中學老師用來作為課外閱讀輔導的資料。學生們開始幾乎不敢相信這真的是在我們國家裏發生過的事。經過學習研討才明白這是真實歷史的一頁。但是,巴金這篇僅僅三百字的文章卻引起某些人的忌諱,下令關閉了這個專欄。
我讀到這篇文章後覺得非常重要,在我自己寫的文章和書裏一再講到,認為是巴金寫有關文革文章中帶有總結性的,指出文革的核心實質的一篇。但是稍後我才發現「沒有神」這個題目,這句話卻是有所本的。它最早出現在工人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運動中,出現在1886年美國芝加哥以及1889年法國的五一工人運動中,五一國際勞動節也是由此而來的。當時這些運動都遭到統治者的鎮壓,一些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的領導人為此犧牲流血坐牢。於是由爭取八小時工作制進而成為工人階級爭取解放的政治運動,喊出了「沒有神,沒有主人,萬眾得自由!」的口號,後來流傳很廣。
巴金年輕時非常敬仰兩位著名的國際無政府主義者高德曼、柏克曼。1927年在法國時還去看望過柏克曼。柏克曼給巴金的信箋上就印着這句「沒有神,沒有主人」的口號,這是他們柏林辦公處的信箋,也是無政府主義者在工人運動中常用的口號。給巴金印象很深,在自己的文章中也多次用過和解釋過這個口號的歷史。
那麼現在為什麼巴金又重新提起這個口號,寫文章用了這樣一句話,絕不是偶然的。簡單地説:因為我們現在還有神,還有主人,仍然是我們社會進步的一大障礙,人還沒有享受到應有的正常的權利。巴金在文章中強調的是「我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人,也下定決心不再變為獸,無論誰拿着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沒有神,也就沒有獸。大家都是人。」獸,是從文革時將揪鬥的對象誣為「牛鬼蛇神」引發的比喻。「牛鬼蛇神」這個詞語在《毛選》裏就常用。巴金的話也是從此説起的。我是一個人。大家都是人。這句話很簡單,卻包含着巴金對人的權利,人的自由,人的尊嚴,人的生存和發展……等等的肯定和追求。人和獸最大區別就是人有思想,是理性的動物。譬如人和獸都有嘴巴,但是,人的嘴有兩個基本功能,一個吃食物,能夠生存,這點人和獸(動物)基本一樣;另一個就是會講話,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這是老天唯獨賜給人的,是獸所不具有的。如果有神把我們當做獸,有主人把我們當作奴隸,讓我們閉嘴,不讓我們吃飽吃好,不許或不能自由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那麼「無論誰拿着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我們都要維護做人應有的權利。我理解巴金這句話的重要性就在這裏。
……


巴金在年輕時信仰無政府主義,後來從事文學寫作,一直堅持着這樣的信念。即使在四九年後,1956年他強調創作要有個性,呼喚過「獨立思考」。1962年他鼓勵「大家站出來説真話」,要求創作自由。文革後巴金寫的《隨想錄》裏,反反覆覆批判封建專制,反對長官意志,更強烈地要求「獨立思考」,執着地呼喚「講真話」,主張文藝「無為而治」,重提「沒有神」,要做一個人,而不再是神的奴僕,主人的婢女。這時他已不是像年輕時只是從理論上或對當時社會認識出發,而是有了反右派、文革等等政治運動的親身痛苦經歷:思想有過迷失,像是吃了迷魂湯陷入現代迷信;屈從過權勢,背離了曾經有過的信念,寫過假大空的文章;對受迫害的胡風、馮雪峰等等這些作家朋友投過石子,從淪落為「精神奴隸」,「奴在身者」到「奴在心者」。這對一個一生追求自由、正義、互助、獻身的知識分子來説,實在是莫大的恥辱。我們可以由此理解他的這番苦心,理解他所以那樣羞恥痛心,痛加鞭撻,決心洗清污垢,都是出於對歷史和個人的反思,出於對人類的也是對個人的人格尊嚴的嚴格追求。
……


我們還是講巴金,講一個有關的「故事」。1985年初,中國作家協會召開第四次代表大會,有兩件重要的事:一是胡耀邦讓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胡啟立到會祝賀講話,倡導「創作自由」。二是原先作協和中宣部提出了一個下一屆領導成員名單,準備讓代表們畫圈通過,結果被胡耀邦否定了。他主張由代表們直接自由選舉,選上誰就是誰。後來就按此辦了。這兩件事左右反應都非常強烈。許多老作家興奮得流了淚説:「盼了一輩子才盼到這一天。」王蒙説「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真的到來了。」另外也有一些人認為這個會開成了自由化。巴金因病沒有參加這次會議,只是請別人擬了祝詞稿子在會上讀了下。但是,巴金在聽説了這個會議情況後,寫了一篇《「創作自由」》的隨想,講了一些自己不同的感受和看法。他一方面肯定了會議的成果,另一方面他又説:「『創作自由』不是空洞的口號,只有在創作實踐中人們才懂得什麼是『創作自由』。」他舉了農奴制的沙俄統治時代為例,説那時是沒有自由的,在他們的國家裏,托爾斯泰就沒出過一本未經刪節的版本,也就是説都被官方刪節過的。儘管如此,仍然出現了涅克拉索夫、托爾斯泰等等一大批偉大作家。説他們「都是為了『創作自由』奮鬥了一生。」他們的經驗告訴我們:「『創作自由』不是天賜的,是爭取來的。」怎麼爭取,就是「用自己的腦子考慮問題,根據自己的生活感受,寫出自己想説的話……雖然事後遭受迫害,他們的作品卻長久活在人民的心中。」這個意思是,一個人要有一個強大的內心世界,堅守心靈的自由和自我完善,而不是自我束縛、自我規訓、自我監禁,成了精神奴隸,糊裏糊塗,跟風順從,其結果「一切都是空話,連『中國文學的黃金時代』也是空話。」我覺得巴金在這裏説的已不是一般的政治理想,而是從更深的人文倫理、人類心靈等精神文化層面上提出的問題,是相當深刻的,很值得我們探討,這也是巴金留給我們的精神遺產之一。

註:〈沒有神〉,原載《新民晚報》1993715日。後收入《再思錄》第85頁,作家出版社 2011 年版。

附:沒有神
巴金

我明明記得我曾經由人變獸,有人告訴我這不過是十年一夢。還會再做夢嗎?為什麼不會呢?我的心還在發痛,它還在出血。但是我不要再做夢了。我不會忘記自己是一個人,也下定決心不再變為獸,無論誰拿着鞭子在我背上鞭打,我也不再進入夢鄉。當然我也不再相信夢話!
沒有神,也就沒有獸。大家都是人。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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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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