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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李煒的《反調》
2022/04/22 05:22:17瀏覽351|回應0|推薦6
Excerpt:李煒的《反調》

老實說,這世上沒有一個作家不想要有更多的讀者;不想看到自己的著作登上暢銷排行榜。問題是,在這個已不再關注純藝術、純文學、純哲學的時代,一個學者如果想要取悅大眾,唯一能做的不外乎是評論那些家喻戶曉的人物,闡釋那些眾所周知的作品,重述那些老掉牙的話題。
這麼做的結果就是,絕大多數討論藝術、文學、哲學的相關書籍都沒什麼新意,總是重複著那幾個人、那幾樁事,好像除此之外,沒什麼別的好說。
事實卻不然。有許多被大眾忽略的藝術家、作家與哲學家其實都是一流的,他們的才華與成就絕不亞於那些老是被吹捧上天的人物。
我想,這也是我寫這些文章的主要目的:不是——至少不完全是——因為我喜歡與流行唱反調,而是因為我覺得有必要把這些值得認識、甚至深究的人物、軼事介紹給更多的讀者。
……
換言之,與其宣布有一天,我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寫出一系列的文章,把西方文化裡最經典卻又鮮為人知的東西介紹給讀者,還不如默默地寫下去,一篇篇文章、一本本書地發表。這麼一來,就算最終無法完成夢想,我還是寫了許多關於自己欣賞的藝術家、作家、哲學家的文章。每一人的作品都讓我在閱讀研究的那些深夜裡,在孤獨中得到樂趣;在黑暗中得到啟迪。
——
李煒,〈後記〉

選擇閱讀小眾,選擇閱讀自以為的獨具慧眼,選擇閱讀反調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546227
反調
作者:李煒
譯者:陳青、於是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2/05/25
語言:繁體中文

從二十世紀到中世紀,倒流的時光,反轉的音調
將西方文化裡最經典,卻又鮮為人知的東西,介紹給讀者

作者簡介
李煒
出生於臺北,靠優異的數學成績進入芝加哥大學,後轉讀文學系,開始苦修英、法、德、義、拉丁以及古希臘語。近年長住大陸,並於上海《書城》雜誌發表多篇文章。出版有《4444》等書。

Excerpt
〈雙情記〉

一八一九年冬,在巴黎市郊的一間屋子裡,傑利柯 (Theodore Gericault) 擺放起零零碎碎的人體遺骸。
氣溫雖低,死亡的氣息卻越來越濃。這位法國畫家不斷地帶回自己精挑細選的「收藏」:四肢、頭顱,甚至整具屍體。就像痴迷的收藏家一樣,當這些被他視為珍寶的收藏已經腐敗不堪,仍捨不得丟棄。
這副令人毛骨悚然的場景,就連最理解他的朋友也難以接受。光是聞到那股腐爛的惡臭,就足以讓人唯恐避之不及,以免染上惡疾。


一八四六年春,福樓拜 (Gustave Flaubert) 又面臨一場人生悲劇。
父親剛因為敗血症去世,打擊就接踵而至。兩個月後,他的妹妹也即將離世。她在生完孩子後高燒不退,雖然家裡竭盡全力尋求醫治,卻無力回天。
二十五歲的福樓拜深愛自己的父親和妹妹,卻沒有在他們的葬禮上掉一滴眼淚。也許這份淡然已經預示,這位未來的名作家有本事用最平靜淡薄的調子講述一個女人在婚外的火熱激情。
儘管如此,福樓拜還是為自己的無動於衷感到困擾。「奇怪的是,」他向一位朋友解釋:

虛構的哀傷可以像水一樣在我體內蔓延、膨脹、滿溢,但真實的哀傷卻又可以堵在我心中。在我感覺到它的那一瞬間,早已糾結成又苦又硬的石頭。

儘管對至親之死表現得淡漠,當有文學領域的夥伴去世時,福樓拜卻痛哭流涕。
這其中的原因其實不難理解。隨著歲月漸長,越來越多的文學友人也離福樓拜而去。每有一人謝世,他就少掉更多機會享受自己的兩大嗜好:談論藝術的發展、抱怨人性的愚味。
正因如此,當時在法國最知名的文學評論家去世時,福樓拜也深受震動。他坦承自己和評論家沒什麼交情,但仍為後者的死傷心不已。
「咱們的隊伍又變小了」,他向一名文友哀嘆道。「留在梅杜薩之筏上的就只剩下我們這幾個了。」


梅杜薩之筏。
這五個字能讓當時的任何一名歐洲人想起法國航海史上最不堪的一段往事。
這五個字也是傑利柯讓自己與世隔絕、全力以赴的作品名稱。


一八一六年夏,法國巡防艦「梅杜薩號」(Méduse) 出發駛向塞內加爾的聖路易斯。它的使命是正式收回英國歸還的一塊法國殖民地。船長由一名碌碌無能的官員擔任,還是復辟不久的波旁王朝對他多年忠心的嘉獎。二十多年沒有航行經驗的他,很快就讓船擱淺在還離撒哈拉海岸的沙洲上。
由於缺少足夠的救生艇,船員匆匆忙忙用艦艇的木板拼湊成一只筏,然後讓那些不能上救生艇的乘客坐著木筏由救生艇拖往安全之地。
木筏粗製濫造,上去的人又多,還沒出發就已經開始下沉。掌管救生艇的人,包括船長,不但沒有設法解決問題,例如讓一些原本只能坐木筏的人上救生艇,反而決定置之不理。他們切斷了連接木筏的拖繩,揚長而去。
木筏既沒配樂也沒有指南針,在上面的人只能聽天由命。倖存的機會如此渺茫,筏上的人很快就開始互相敵視,爭相清算恩怨,除了想占取僅有的一點食物之外,還想由自己控制木筏。
那些從最初的血戰中存活下來的人很快又為飢渴所困。食物吃光後,他們只能嗜食同類,從死去的夥伴身上割下肉來,一塊塊的勉強生吞。
接著,為了僅存的一點兒酒,那些最強壯的倖存者決定,必須把沒什麼生存希望的人扔進大海。於是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除掉了那些虛弱的旅伴。
就這樣,在歷經十三天的痛苦磨難之後,木筏終於獲救。在當初上筏的近一百五十人裡,只有十五名逃生。


這件事例彰願出為了生存,人——乃至有文明,有教養的人,可以到達的最惡境地。
只不過,就像福樓拜深諳,這種情況並不局限於海難:在日常生活中也處處可見。因為無論是誰,無論他從事什麼行業,從某種角度來看,都置身後上,在淘湧的生命之海中漂泊,被迫與那些有著相同事業或雄心,民族或年齡的人為伴。
……

維達爾 (Gore Vidal) 曾說過:「光自己成功還不夠,其他人還必須失敗。」
這個一向尖酸的美國作家說這番話時雖極其諷刺,卻還是道出了一個同樣適用於他本人的普遍真理:如果他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小心眼兒,也不會捲入那麽多文學界的恩怨。
相反的,如果維達爾在這艘陸地上的「梅杜薩之筏」上沒有占據如此顯赫的地位,也不會有那麽多文人費勁心力地與他結下梁子。

……

維達爾的觀察雖然機敏,但它只不過是阿奎那 (Thomas Aquinas) 那句名言的另一個版本而已:一個更加世俗、更加仁慈的版本。這位中古世紀基督教哲學家說:「得天國庇佑的人將看到罪人受罰,讓福佑更甚。」
讓阿奎那這句話臭名遠揚的不是別人,正是著名的反基督者尼采。他引用了這番毫不仁慈的話來闡釋「怨恨」(ressentiment) 這一概念。
按照尼采的說法,這個法語單詞概括了所有弱者對強者的莫名厭惡。正因為前者不敢向後者展現自己的真實感受,因此萌生出被迫隱藏的敵意、逐漸升級的憎恨,還有只能在夢中暗自想像的報復。

……

而傑利柯呢?
年僅三十二歲時,他就與世長辭。
英年早逝,再加上痛苦的折磨和未竟的事業,讓傑利柯沒多少時間可以耗在嫉妒或怨恨上,更沒有什麽機會在別人內心激起這些感受。畢竟,誰都能諒解那些比自己不幸的人,無論他們多有才華。
然而,傑利柯還是領悟到了嫉妒和怨恨這兩種情感,甚至知道它們的「外貌」,在一幅肖像畫裡將它們展現得一清二楚。如果對這兩種基本感觸一無所知,他也不可能畫出真實生活。

法國歷史學家米西列 (Jules Michelet) 曾宣稱,傑利柯大作的真正主題其實是「登上梅杜薩之筏的法國本身,我們整個社會。」
……
這種解讀完全對應了畫家本人的自由思想傾向和畫作本身所表達的激進意涵。在當時的法國,黑人依然被當作奴隸,而傑利柯卻把畫面最顯著的位置給了一名黑人。這個人站在幾乎是所有同船夥伴的最前方,雙腿還被一名白人撐起。他位於所有畫中人物之上,向天空揮舞著一面臨時充當的旗幟,彷彿在召喚一個新時代的黎明。而在那個新時代裡,自由、平等和博愛將不再是革命口號,而是人人都可享有的權利。
每一個熟知梅杜薩之筏這段歷史的人都知道,傑利柯畫作上有幾個人物是真實的,他們不僅獲救,還得到畫家的邀請,敘述他們死裡逃生的經驗。但這並不是傑利柯最後在畫布上所描述的:木筏上的生還者被救星發現的歡欣時刻。
他畫的其實是個截然不同的場面,發生在獲救前兩小時左右,當那艘救助船隱約出現在海平線上時 (在傑利柯的畫上只能看到一丁點兒痕跡)。但救助船沒能看到遠處木筏上瘋狂揮舞的人們,又開走了。
換句話說,傑利柯描繪的,是一個「奢望的時刻」。
也許對於那些困在筏上、想要不擇手段抵達目的地的人來說,這才是《梅杜薩之筏》真正傳達的信息。不論他們如何爭鬥,互相嫉妒或怨恨,到最後,所有的功夫可能還是無濟於事,因為他們永遠都不會「得救」,永遠都赢不了聲望、得不到認可。
他們唯一可以拿來安慰自己的,也不過是一小塊分不出色彩、看不清形狀、猜不出到底是到來還是離去的繪畫細節:希望的幻象。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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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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