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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2 05:26:38瀏覽64|回應0|推薦2 | |
Excerpt:曾秀萍的《孤臣·孽子·台北人》 這一本是評論白先勇長篇小說《孽子》的專書,而附錄中則有一篇訪談資料,頗值得一讀,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孤臣·孽子·台北人 作者:曾秀萍 出版社:爾雅 出版日期:2003/04/20 白先勇的長篇小說《孽子》引領同志文學進入學術研究的殿堂,而曾秀萍嚴謹的治學態度,並深入體會白先勇內心世界的掙扎、糾葛與纏鬥,成就出這本《孤臣‧孽子 ‧台北人—白先勇同志小說論》,為那在深夜裡「無所依歸的孩子們」作見證! 【Excerpt】 〈從同志書寫到人生觀照——白先勇談創作與生活〉 寫作本書期間,筆者曾三度訪問白先勇先生,時間分別爲二〇〇〇年一月二十四日、二月閏二日與二〇〇一年一月十五日,共歷時六小時。前兩次訪談由筆者單獨進行,第三次則與梅家玲教授共同參與。三次訪談的內容有其關聯性,因此本文打破例次訪問的時間界線,作全面的彙整,供方家參考。 瀟灑越界:同志書寫與性別認同 曾:您似乎很關心靑少年的成長,尤其在同性情誼上著墨甚多,如〈寂寞的十七歲〉、《孽子》等,主要人物都是靑少年和老年人。早期短篇小說集更以《寂寞的十七歲》爲整本書的書名,是否有什麼特別的意義與關懷?標誌了怎樣的里程碑?是否與自己的成長過程相關呢? 白:一開始寫〈月夢〉、〈青春〉、〈滿天裏亮晶晶的星星〉這些有關同性戀的小說,蠻特殊的是老年與少年、靑春,描寫靑少年和老年同性戀者。我想從同性戀拓展到整個人生,我對人生時間過程特別敏感,很年輕時,就感到青春和美的短暫。寫〈月夢〉、〈靑春〉時自己還是個靑少年,就常會想像老年。youth and age 這個主題,我想可能不能完全當成寫實,而是有些抽象。後來自己看看覺得《台北人》很有意思,我那時二十幾歲,就寫些中老年人的事,就好比你現在這個年紀,寫我現在的心情,少年人寫老年的心境,是我小說中蠻特殊的現象。其實〈月夢〉也是段愛情,〈滿天裏亮晶晶的星星〉也講到教主以前對電影小生的愛慕,對美少年的懷念。龍子和阿鳳則較寓言式,《孽子》的主題不在同性戀愛,而是在他們的家庭、命運。 我想每個人靑少年成長都有一番掙扎的過程,而同性戀青少年的成長更加複雜崎嶇。童年的肺病讓我對成長特別敏感,也益發了解青少年的寂寞,生病時我被隔離了四、五年,一個人住上海郊外,大概十歲左右,看到梧桐葉落,就有傷春悲秋之感,現在倒是越老越樂呢!當時可說是憂愁少年,但我更小大約四、五歲時,其實不是那樣憂愁的個性,比較外向,比較像現在這樣,生病之後變得多愁善感,後來又逐漸恢復原來活潑的個性,所以我想兩種個性我都有。〈寂寞的十七歲〉中那種孤獨感是人生的寂寞,倒不一定是遭遇如何。那種情境我特別感覺得到,而且我喜歡。我想這大概是因為童年有一大部分的時間,我一個人住,如果是七、八個人擠一個房子,我想也沒辦法有這樣的心境。當時,我住大房子、有蠻大的花園,培養那種意境。 〈寂寞的十七歲〉中的楊雲峰,倒不是寫我自己,個性與我不太一樣,中學時我功課很好,不像主人翁那樣鴉鴉烏。我和父親的關係與書中的人物不同,是另外一種,也是很複雜的。我跟我父親的關係與其他兄弟不同,我兩個弟弟功課不好,常挨打,我因為生病又住得遠,功課好,父親很器重我、很尊重我,重話沒一句,從沒罵過我,跟楊雲峰父子完全不一樣,我很幸福的!只有一次,不過那也不算責罵,父親要我替他寄封信,我忘了,放在我桌上兩、三天,父親看了有點不高興,搬出古訓說我爲人謀而不忠,既然答應了,就應該馬上寄出去。我滿臉通紅,簡直無地自容,這就是一生中父親對我說過最重的一句話了。不過,我中學時很害羞很內向,跟班上三分之一的同學沒打過招呼,幾十年後在LA.有個reunion,我跟他們說從前我不是不跟他們打招呼,而是因為那時我很害羞、怕得要命,他們曾以為我很跩、自以為了不起,我說絕對不是。所以〈寂寞的十七歲〉在某個方面大概是有我孤僻的東西存在,但上大學完全就變了,我的本性出來了。所以〈寂寞的十七歲〉不是寫我,但他跟班上、同學的關係,我很能理解。我想作爲一個作家,性傾向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特別能感受到別人的反應,對此非常敏感,而且特別容易瞭解別人的處境,感受別人的痛苦。 …… 曾:您在小說中對女性心理的描寫相當細膩,而男性人物在小說中,有時只是美的概念,是否您對於男性、女性有特殊的認同情感?而這樣的心境與同志的身分,是否有關? 白:文學很奇妙,說了半天還是碰到人最基本的感情,能夠寫得很淒美、很動人,像我們昨天看的崑曲《牡丹亭》,幾百年前的東西,就是講愛情,而且生生死死,演完後一群人激動的跑去簽名呀、拉手呀,很多都是中年人。我想藝術文學表現的就是人情,能表現得好、表現得美,就是不朽永遠,《長生殿》、《牡丹亭》就是。《長生殿》是有些歷史滄桑,但還是在兒女私情中寄興亡之感,國家興亡也是人情的一部分。而性別認同方面,從我有認知開始,性別就不是困擾我的問題。男性和女性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差異。有時想想也許玉卿嫂、慶生、容哥三個都是我,從不同的角度來看,三個自己很複雜的關係,很難去分析的。可能是自己特別能夠感受、對感情會比較敏感。有人問福樓拜為什麼能把《包法利夫人》寫得那麼像,他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想我寫藍田玉、玉卿嫂時,心情跟他們很像的。但寫到男性,像〈花橋榮記〉的盧先生、〈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裡的王雄時,我也是跟他們認同的,那種情、那種生死戀激動著我。我可以寫諷刺小說玩玩,但是我不喜歡,我想我也寫不好,因為它不感動我的心。所以要嘛就像玉卿嫂般為愛殺人、像盧先生為大陸上的表妹守著這段情,或像王雄那樣講不出來卻有滿腹的激情,用passion熱情這個字好了,我想有時那也不一定是愛情,就是 passion、激情。 曾:常有人把您與張愛玲的作品相較,但在這方面您就比她熱情多了。 白:張愛玲看到人很庸俗、很可笑的一面,我也看到人可憐的一面,但我不會像張愛玲那樣寫,我想那不是我關心的焦點。我比較看重人的「情」,情字很麻煩,有時還不是普通的,那麼高、那麼大。說來說去我可能比較浪漫吧!即使到老還是如此。這也是我的缺點、弱點吧,做不到那麼冷。 曾:不知您對台灣近年來的同志文學有何看法? 白:我看過了一些,還有些沒看過。朱天文的《荒人手記》很有原創性。曹麗娟寫得不錯,〈關於她的白髮及其他〉寫得最好,語言很精確,把這一群蕾絲邊的心情寫出來了。吳繼文的《天河撩亂》寫得也很好。邱妙津的則很濃稠的、熱情得不得了,confessional,很自白式的,這樣也很好。少年維特的煩惱,她就是少女的煩惱吧!我想這是台灣靑少年同志很大的問題,尤其在認同上。最近似乎比較好一點,比較能自我肯定,我看他們活潑得很,而且在市政府還做過什麼同玩節,大家跑出去玩一陣,這些小孩子這樣慶祝,非常的健康,自我的肯定,跟從前不一樣。但在社會裡永遠會有掙扎、適應等問題。即使在美國,沒多久前有人就因爲是同志而被打死,他們對同志還是有暴力的行爲。台灣倒還好,對同志比較沒有使用暴力。 融古典鑄新詞:中西合璧的寫作手法 梅:整個《現代文學》對於現代主義的轉化及引介其實很重要,但在您小說裡面中國的古典傳統所扮演的角色重要性,似乎遠超過現代主義的部分,這樣的表現是您比較自覺的呈現嗎?還是就是一種喜好,所以即或您受了那麼多西方的訓練,還是把它轉化到古典的傳統當中,這是不是也算是對現代主義的另一種貢獻? 白:一開始我受的訓練是中國古典唐詩宋詞,但接觸了西方現代主義之後,就像開了一扇門,念了一些現代文學的經典,受它的影響很大。但我在寫作時,有意無意間會做融合。到今天爲止我還是很不喜歡西方式的中文句子。我一向不喜歡西化句子,像巴金,魯迅也有一些西化句子。所以我在文字上會非常的中國。但現代主義對個人的存在、內心的世界、對文字小說形式上的創新,對我的啓發很大,所以說是融進去了。 梅:現代主義會給您比較謹嚴的形式去呈現,但所呈現的其實是相當傳統古典層面的東西,像《台北人》好些標題就非常古典文學式。 白:可以這麼講吧,如果《台北人》還有什麼意義的話,我想就在這個地方。六、七十年代時,把中國的古典傳統用現代手法來表現,那部分是刻意的。像向秀的〈思舊賦〉是我中學時讀的,那時我就很喜歡,所以用思舊賦來做篇名,現在想想還真想不出更好的篇名來呢! 梅:就這點來看,您好像跟其他現代主義的小說家的走向不太一樣,因爲他們的作品裡比較看着不出古典文學的東西。 珍惜撿來的每一天:寫作近況與生活 曾:去年您動過生死交關的大手術,對人生有沒有什麼新的體悟呢? 白:我跟朋友說,每天都像撿來的,所以看花特別美,更覺得珍惜,往好的地方看。以前可能着比較憂愁一點,現在更開朗了,而且要多做善事。自己走了這麼遠了,能夠回頭看別人,告訴人家。 曾:爲何晚近的創作均爲描寫大陸文革與之後的人事?會在演講中聽您說,您還是很喜歡台北這個城市,可否說說爲何您一直定居美國,是否與國族的認同有關?以後是否有回台灣或到大陸定居的打算? 白:文革對我刺激太大了,我以爲中華民族的文明完了。那時候那樣破壞、那麼亂,確實很怕就這麼毀了,很悲哀、很悲觀。當時我正好在寫《台北人》,看著他們拿著斧頭去搥那些塑像、書畫,我想完了。家國的興亡與個人的身世的確與書中透露出的精神有相關之處。我十分認同中華文化,但對於政權,我心目中的中華民國在一九四九年後就消失了,在《台北人》中表現了許多這方面的思考。台灣是另一段歷史、國家。至於定居美國有很多因素,例如工作等各方面的考量,很難說以後會不會回台灣定居。 曾:在您相關的傳記中,似乎都沒有談到您個人情感的部分。〈樹猶如此〉的發表,稍稍塡補了此方面的空白,不知以後您還會繼續有這方面的書寫嗎? 白:我想這樣就夠了吧!有時很多東西自己也講不清的。我很想寫在我的生涯裡頭很重要的一環、就是在愛荷華那兩年。我一直想寫可都沒寫過,我要走時,聶華苓剛到,與我同時的有歐陽子、王文興,我們都在那裡,很有意思!有好多人跟愛荷華有很深的關係,頭一個是余光中,之後就是我們這一群,葉維廉、我、王文興、歐陽子四個,然後是其他人。嗯,這個新鮮,應該寫一段,還可以找一些照片,愛荷華的一些照片,那就更有趣了。 曾:那就期待您的新作囉!謝謝您接受我們多次的訪問。 註:本訪問稿原以〈白先勇談創作與生活〉為題,發表於《中外文學》第三五〇期(二〇〇一年七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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