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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韓少功的《山南水北:八溪峒筆記》
2024/11/24 06:23:03瀏覽138|回應0|推薦2
Excerpt韓少功的《山南水北:八溪峒筆記》

書名:山南水北:八溪峒筆記
作者:韓少功
出版社:人間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4/07

《山南水北:八溪峒筆記》是韓少功在多年以後從大城市重新回到文革時期下放的農村,重新拿起農具務農的農村生活筆記,書中充滿了他對生命、農村、勞動、農民、自然的重新思考。特別是在現今這個只講求GDP成長的時代,韓少功對生命、農村、勞動和自然的重新探索,開起了我們面對世界時的另外一種思索與想像。

Excerpt
〈回到從前〉

我在地圖的一個微點裡存在過,當過六年的插隊知青,至「文化大革命」結束才進入另一些微點,比如大學和都市。我在更微點的大樓和更更微點的公寓和更更更微點的房間裡突然兩鬢生霜。
有人把我的村莊叫做「馬橋」。其實「馬橋」是我在某篇小説中一個虛構的地名,也是中國農村常見的地名,與我的去向沒有特別關係。還有記者説過,我移居鄉下是出於對文壇的失望——這是指我捲入了九〇年代一場思想衝突,不料招怨於一些論敵,受到媒體上謠言浪潮的狠狠報復。其實,這位記者並不知道,早在風波發生之前,我已在山裡號下了宅地,蓋起了房子,與報復毫無關係。甚至早在八年代我進入城市不久,我妻子就在一篇文章裡透露:「我們有一個小小的秘密現在不說。」——那個秘密其實就是將來返鄉的打算。
實在是蓄謀已久。
我生性好人少而不是人多,好靜而不是好鬧。即便是當知青的時候,除了貧困讓人深深焦慮,大自然的廣闊和清潔從不讓我煩惱,並且在後來很多文學作品中一直是我心中的興奮。進入城市以來,我夢得較多的場景之一就是火車站,是我一次次遲到誤車,是我追著車尾的好一番焦急和狼狽——卻不知道我為何要上這一趟車。我猜想這無非是一種提醒,是命運召喚我去一個未知之地。
我居住長沙或海口的時候,也總是選址在郊區,好像城市是巨大的漩渦,一次次把我甩到了邊緣,只要高樓叢立的城市旋轉得更快一點,只要我捏住鑰匙串的手稍稍一鬆,我就會飛離一張張不再屬於我的房門,在呼啦啦的風暴中騰空而去,被離心力扔向遙遠的地方。
一九七一年的農曆除夕,我決心逃離農村。深夜的爐火奄奄一息,幾位從各地回城探親的知青圍爐聚首,久久地沉默無言,只有長吁短歎。一個膽大妄為的地下圈子,曾投入詩歌、哲學以及有關毛澤東的辯論,眼下已經情緒降溫。不知是誰,仍以革命家的口吻發出宏論:去他媽的農村!我們都應該進城,應該成為知識分子!只有知識分子而不是農民才是革命的火車頭!
我們幾個乳臭未乾的中學生,羞於抱怨農村的艱苦和青春的苦悶,卻樂於誇張自己的歷史責任。既然餵豬不好玩了,農民夜校不好玩了,小提琴與演出隊也不好玩了,那麼,「知識分子」四個字真是令人神往。我們不自量力地迅速決議:誰進入哲學,誰進入史學,誰進入外語,誰進入經濟學……至於我,年齡最小,什麼也不大懂,就撿了文學這個象徵性和簡易性的差事,如同在總攻擊開始時跟著扔扔石頭。
三十年過去了,回想起當年那個浪漫的除夕,回想起當時大家很搞笑的緊緊握手和暗語接頭:「消滅法西斯!」「自由屬於人民!」——朋友們早已從一部想像的激情政治電影中回到了平庸的現實生活。一語居然成識:那一次除夕的聚會者,其大多數後來果然成了教授、畫家或者作家,完成了地下團夥派定的任務。不過,時代已經大變,市場化潮流只是把知識速轉換成利益,轉換成好收入、大房子、日本汽車、美國綠卡,還有大家相忘於江湖後的日漸疏遠,包括見面時的言不及義。
如果不是餐宴,有些人哈欠連連,甚至找不到見面的藉口。「革命」在哪裡?「消滅法西斯」和「自由屬於人民」是否從來只是一句戲言?
又有一名老知青去世了,是失業以後無錢治病而夭折的。加上以前的兩位,已有三名同伴離我而去。這是成功人士圈子以外的事情。更多的工人在失業,更多的農民在失地,更多的垃圾村和賣血村在高樓的影子裡繁殖,這也是成功人士圈子以外的事情,而且從來不會中斷圈子裡的戲謔,甚至不能在宴會上造成哪怕一秒鐘的面色沉重。但沉重又怎麼樣?臉色沉重以後就不再炒賣樓宅、不再收羅古玩、不再出國度假、不再對利益關係網絡中所有重要人物小心逢迎了嗎?不,生活還是這樣,歷史還是這樣。及時的道德表情有利於心理護膚,但不會給世界增加或減少一點什麼。
我感到心跳急促,突然有一種再次逃離的衝動——雖然這一次不再有人相約。我也許該走遠一點,重新走到上一次逃離的起點,去看看我以前匆忙告別的地方,看看記憶中一個亮著燈光的窗口,或是烈日下挑擔歇腳時一片樹蔭——是不是事情從那裡開始錯起?人生已經過了中場,留下大堆無可刪改的履歷,但我是不是還異想天開地要操著橡皮擦子從頭再來?
一個葡萄園裡的法國老太婆曾向我嘟噥:「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問題是:我相信上帝嗎?相信那個從來只會轉移苦難但從來不會消除苦難的上帝嗎?相信那個從來只會變換不公但從來不會取消不公的上帝嗎?相信那數十個世紀以來一直推動我們逃離但從不讓我們知道理由所在和方向所在的上帝嗎?
我喜愛遠方,喜歡天空和土地,只是一些個人的偏好。我討厭太多所謂上等人的沒心沒肺或多愁善感,受不了頻繁交往中越來越常見的無話可説,也只是一些個人的怪癖。我是一個不討人喜歡的人,連自己有時也不喜歡。我還知道,如果我斗膽説出心中的一切,我更會被你們討厭甚至仇視——我願意心疼、尊敬以及熱愛的你們。這樣,我現在只能閉嘴,只能去一個人們都已經走光了的地方,在一個演員已經散盡的空空劇場,當一個佈景和道具的守護人。
我願意在那裡行走如一個影子,把一個石塊踢出空落落的聲音。
這與上帝沒有關係。
在葬別父母和帶大孩子以後,也許是時候了。我與妻子帶著一條狗,走上了多年以前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走過的路。

*一九九七至一九九八年,筆者因批評文壇的某些現象而招怨,於是某小説被幾位論爭中的對手指為「剽竊」、「抄襲」、「完全照搬」,成為上百家媒體上熱炒的新聞。

〈月夜〉

月亮是別在鄉村的一枚徽章。
城裡人能夠看到什麼月亮?即使偶爾看到遠遠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於無數路燈之中,磨損於各種噪音之中,稍縱即逝在叢林般的水泥高樓之間,不過像死魚眼睛一隻,丟棄在五光十色的垃圾裡。
由此可知,城裡人不得不使用公曆,即記錄太陽之曆;鄉下人不得不使用陰曆,即記錄月亮之曆。哪怕是最新潮的農村青年,騎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機,脱口而出還是冬月初一臘月十五之類的記時之法,同他們抓泥捧土的父輩差不多。原因不在於別的什麼――他們即使全部生活都現代化了,只要他們還身在鄉村,月光就還是他們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飄搖的月光,溪流上跳動的月光,樹林剪影裡隨著你前行而同步輕移的月光,還有月光牽動著的蟲鳴和蛙鳴,無時不在他們心頭烙下時間感覺。
相比之下,城裡人是沒有月光的人,因此幾乎沒有真正的夜晚,已經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無眠白天與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覺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長白天之後來到了一個真正的夜晚,看月亮從樹蔭裡篩下的滿地光斑,明滅閃爍,聚散相續;聽月光在樹林裡叮叮噹噹地飄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嘩啦嘩啦地擁擠。我熬過了漫長而嚴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裡的涼台設計得特別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盤,把一片片月光貪婪地收攬和積蓄,然後供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撲打著蒲扇,躺在竹床上隨著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書裡説過的,我伸出雙手,看見每一道靜脈裡月光的流動。
盛夏之夜,只要太陽一落山,山裡的暑氣就消退,遼闊水面上和茂密山林裡送來的一陣陣陰涼,有時能逼得人們添衣加襪,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裡的北斗星在這時候出現了,媽媽或奶奶講述的牛郎織女也在這時候出現了,銀河系星繁如雲星密如霧,無限深廣的宇宙和無窮天體的奧秘嘩啦啦垮塌下來,把我黑古隆冬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涼台上嗎?也許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騰?也許我是一個無知無識的嬰兒在荒漠裡孤單地迷路?也許我是站在永恆之界和絕對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見和盤問?……
我突然明白了,所謂城市,無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沒有上帝召見和盤問的地方。
山谷裡一聲長嘯,大概是一隻鳥被月光驚飛了。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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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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