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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白先勇研究精選》-1
2024/11/23 06:07:56瀏覽7|回應0|推薦0
Excerpt《白先勇研究精選》-1

這本白先勇研究文集收錄不少文章,包含柯慶明、梅家玲、江寶釵、朱偉誠……每一篇都是長篇大論的文章,以下挑選一篇何華所寫相對篇幅較短的訪談文章摘要分享。(這一篇文章亦收錄在何華的《《臺北人》總也不老》一書。)

書名:白先勇研究精選
作者:白先勇
出版社:天下遠見
出版日期:2008/09/15

Excerpt
〈從聖芭芭拉到舊金山——加州訪白先勇〉/ 何華

1
一九八七年我在上海復旦大學讀書,作的學士論文是關於白先勇小說集《臺北人》。那年四月,正好是白先勇闊別大陸三十九年後第一次回上海訪問,在復旦做客座教授。他對我的論文提了不少修改意見,並
帶我去看了他小時候在上海生活過的地方。在路上,他一一告訴我,淮海路以前叫霞飛路,衡山路以前叫貝當路,福州路以前叫四馬路……反正在他的心目中只有「以前」。一天在和平飯店喝咖啡,老年爵士樂隊正在演奏比莉·郝麗黛(Billie Holiday)那首〈緞衣仕女〉,音樂是哀怨的,可又是絢麗的。醉生夢死中包含著不屈不撓。那晚,白先勇很開心,像是找到了丟失的東西。他說:「上海,就應該是這個調調。」
今年一月,我來到了美國聖芭芭拉,又一次見到了白先勇。
聖芭芭拉位於洛杉磯北面,是南加州最受歡迎的海濱度假勝地。地中海風格的建築,是聖芭芭拉的一大特色。白先勇一九六五年從愛荷華大學寫作班拿到碩士學位後,來到聖芭芭拉分校,教授中國語言文學,在此一住就是三十多年。一九九七年,加州大學聖芭芭拉分校特別建立了白先勇檔案,這一年白先勇正好六十歲。這個檔案的建立,是獻給白先勇六十歲生日的最好禮物。美國大學圖書館為一個用中文寫作的東方作家開闢一個特別收藏區,這當然是個難得的榮譽。我相信這裏是白先勇研究資料最全的地方,收有白先勇作品的各種版本及譯本,白先勇研究專著及單篇論文,各種報紙、雜誌的專訪文章和新聞報導,根據白先勇小說改編的舞臺劇和電影的影像資料。白先勇也將他所有的手稿全部捐獻給了圖書館。

2
白家坐落在聖芭芭拉的隱谷(Hidden Valley),從外表看是一棟普通的平房,由於聖芭芭拉風景優美、氣候宜人,很多政壇要人、商界大亨、影視明星紛紛在此購屋度假,和這些豪宅相比,白寓反倒顯示出一種素雅之美,一種東方式的內斂。白先勇喜好中國傳統文化,房裏掛滿了名家書畫,有錢南園、黃秋士、吳照、左宗棠、徐悲鴻等人的真蹟。他尤其喜歡客廳裏左宗棠的那副對聯:「應費醍醐千斛水,灑作蒼茫大宇涼。」這一墨寶跟著白先勇幾十年了,隨著歲月增加,對它的理解也與日俱增。白先勇是「紅迷」,至今床頭仍放著《紅樓夢》。他說:「我常常在這副對聯前,想到《紅樓夢》裏『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的境界。人生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空,中國佛教講來講去就是一個字——『空』。」
記得,我到聖芭芭拉的那天,白先勇收到臺灣《聯合報》的傳真,他的小說集《臺北人》當選「臺灣文學經典」三十本書之首。看到這份傳真,很自然地我就問白先勇:「一部文學經典究竟有甚麼價值和功用?」白先勇倒是答得直言不諱:「要說文學經典沒用,真是一點用也沒有,也不能救國救民。杜甫的〈秋興八首〉救不了大唐的衰退,福克納那些小說也挽救不了美國南方的沒落,他的《聲音與憤怒》與美國當代科技的興盛毫無關係。要說文學經典有用,可以說,它是一個民族心靈的投射、一個根源。如果中華民族沒有屈原、杜甫、曹雪芹,我們這個民族將多麼蒼白;如果沒有福克納的小說,美國的精神文化就缺了一個大角;英國若少了莎士比亞,簡直不可思議。當然現在普通美國人,不會去看福克納的小說,只有大學裏才拿來作研究;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一般俄國人也讀不下去,儘管這本書在知識分子中影響深遠。中國的文學經典與西方的還不太一樣,《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是雅俗共賞、深入民間的。中國文學經典的好處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外行人看《紅樓夢》是寶玉、黛玉、寶釵的三角戀愛,大家族的吃喝玩樂。內行人則看人生的酸甜苦辣,看書中的佛道思想。中國文學高就高在這裏。」
白先勇認為:「文學經典的功用,主要是情感教育,有了文學的教育,一個民族、一個人的感情要成熟得多,看過、看通、看透《紅樓夢》的人,的確要比沒有看過《紅樓夢》的人高出一截。文學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教育人要有同情之心、悲憫之情。懂得原來書中人的困境、痛苦,我也有,我也要經過。突然間,會興起眾生平等的感受,其實這也就是宗教情感,有了宗教情感,文學才會達到最高境界。還有一點,文學教人懂得欣賞美。如何看夕陽,如何看月亮,如何看花開花落、潮來潮往。甚麼是『淚眼問花花不語』,甚麼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教人如何用詩人的『眼睛』去看大千世界。」

3
因為是第一次去美國,對「浪漫港都」舊金山自然特別嚮往。白先勇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思」,爽快地說:「好,帶你去舊金山看看,那是美國西岸的文化重鎮,附近有柏克萊(Berkeley)、史丹佛(Stanford)兩所美國頂尖名牌大學,我的那篇〈遊園驚夢〉還是在柏克萊寫的呢!你應該去感受一下那裏的文化氛圍。」
舊金山是座美麗的城市,還有「美國詩角」之稱。四〇年代末、五〇年代初,羅伯特·鄧肯(Robert Duncan)和肯尼斯·雷克斯洛思(Kenneth Rexroth)等發起了「舊金山文藝復興詩歌運動」,這為後來「垮掉一代」(Beat Generation)文學的誕生奠定了基礎。一九五五年,艾倫・金斯堡(Allen Ginsberg)在舊金山一間畫廊朗誦他的長詩〈嚎叫〉,震驚全美,「垮掉一代」從此風靡世界,舊金山也成了「垮掉一代的大本營」。
白先勇雖為小說家,可他對美國「垮掉詩派」也極有興趣,在舊金山,我們一起去了大名鼎鼎的城市之光書店(City Lights Bookstore),書店位於哥倫布大道二百六十一號,一九五二年,由詩人費林杰提開設,它的隔壁就是維蘇威咖啡屋(Vesuvio Cafe),兩者在五、六〇年代都是垮掉族詩人的聚會點。垮掉詩派的作品往往需要大聲誦讀才能產生震撼人心的效果,故舊金山有不少畫廊、書店、酒吧、飯店成了這些詩人的「佈道場」,城市之光書店和維蘇威咖啡屋是最有名的兩家。白先勇每次來舊金山,都要到這家書店消磨半日,他說:「外面的世界一天一個變化,而這間書店總是老樣子,通往地下室的那段狹窄木梯,走在上面會發出輕輕的鼓點聲,讓人肅然起敬。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相對於現代科技的日新月異,文學藝術在本質上,幾千年來並無多大變化。」
走出城市之光書店,向右拐就是維蘇威咖啡屋,裏面客人多為中老年知識分子,想必有不少是當年的垮掉族和嬉痞族(Hippie),如今倒是一派學者風範。實際上,從七年代開始,不少垮掉派詩人也紛紛轉舵,走進大學殿堂,成為學院派一分子。那天在維蘇威,我們點了愛爾蘭咖啡,白先勇突然冒出一句:「真希望去一次都柏林。」或許愛爾蘭咖啡使他想起愛爾蘭小說大師詹姆斯·喬埃斯及他的《都柏林人》。不少人都說,《臺北人》和《都柏林人》在精神本質上是一致的,都是一首民族文化的輓歌。這次在聖芭芭拉圖書館還看到一篇碩士論文,比較《臺北人》和《都柏林人》。愛爾蘭民歌也是白先勇所喜愛的,尤其是那首〈Danny Boy〉,他家裏收有多種版本這首歌的CD。愛爾蘭有它獨特的文化傳統,文學、音樂更是充滿鄉愁和悲情,白先勇從中一定找到了共鳴點。白先勇自己承認,歸根到柢他是個浪漫派作家;眾所周知,喬埃斯是西方現代派的鼻祖。我想問:就文學的本質而言,現代派、浪漫派或其他甚麼流派究竟有沒有區別?

4
我把美國之行的壓軸戲放在了參觀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柏克萊是西岸最有名的大學,一向以激進和革命著稱,尤其在六、七年代支持民權運動和反越戰運動中,扮演了舉足輕重的角色。白先勇對這間名校有一份特殊的感情,一九六六年,他的摯友王國祥在此讀博士學位,那年夏天,他從聖芭芭拉來柏克萊度假,完成了他的代表作〈遊園驚夢〉。一九八年他又在柏克萊東方語言文學系客座一學期。所以,這座大學城給他留下了難忘的記憶。我們是星期天去柏克萊的,校園裏十分安靜,有一種冬日的冷清。這樣的天氣,是會讓人心澄如鏡的。故地重遊,白先勇很快就找到了東方學院大樓,二樓的圖書館星期天照舊開放,不少東方面孔正在埋頭苦讀。白先勇告訴我,寫小說〈遊園驚夢〉時,他在這裏還借了不少參考書,如:湯顯祖的《牡丹亭》。
不過,校園外的電報街(Telegraph Avenue)倒是熱鬧非凡,儼然成了商業觀光區,街頭小販在此兜售各種手工藝品、紮染衣服、文具及電腦配件。眼前的景觀使白先勇大為感嘆,他說:「以前,這條街上書店林立,三五步就是一間。」現在,我們走完整條電報街,也不過看到寥寥可數的幾家書店。不過,這條街上的市井閒情令人難忘。
離開柏克萊,正是黃昏時分,遠遠望去,校園裏的鐘塔(Sather Tower)已被夕陽染成了金色。我不知道,白先勇是以甚麼樣的心情看這一片夕陽的。

一九九九年新加坡《聯合早報》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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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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