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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2 05:31:31瀏覽6|回應0|推薦1 | |
Excerpt:《重返現代:白先勇、《現代文學》與現代主義》 《現代文學》雜誌對於台灣文學的重要性,從本書可以略知一二,而一開始由白睿文 (Michael Berry) 教授訪談白先勇作為本書「序幕」的問與答,頗具參考價值,以下摘要分享。 另有一本《現文因緣》,建議一併閱讀。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01992 重返現代:白先勇、《現代文學》與現代主義 作者:蔡建鑫(Chien-hsin Tsai) , 白睿文 (Michael Berry) 出版社:麥田 出版日期:2016/01/07 內容簡介 這本書主要源於2008年5月初在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舉行的「重返現在:白先勇、《現代文學》與現代主義國際研討會」的內容精華結集而成。特別邀請國內外有關現代主義文學創作的重要代表作家,以及研究現代主義文學的重要學者,從白先勇作品與台灣現代主義文學的各種感受談起…… 【Excerpt】 〈來自廢墟中的文藝復興:白先勇談《現代文學》雜誌的起源〉 主講:白先勇 訪問:白睿文 「重返現代」國際研討會的一個核心專題便是白先勇創辦和曾主編的《現代文學》雜誌。在三天的會議中《現代文學》這四個字不斷地出現,但始終都是這本刊物背後的許多小細節或各別作者回憶與《現文》的微妙關係。等到本書的編輯工作進行到一定的程度的時候,編者發現需要一篇比較完整和全面的文章來介紹《現代文學》的歷史背景,從創刊,約稿和發行到其文學宗旨,都需要一個更清晰的介紹。後來便決定以訪談的形勢來補缺,約了白先勇老師作一個長達兩個多小時的專訪,特別提示《現代文學》雜誌的起源,作為此書的序幕。 白睿文:能否請您簡單地介紹《現代文學》創刊的背景? 白先勇:現在回頭看,《現代文學》的創刊在某方面是個accident(意外)。為什麼我覺得是意外偶然呢?那個時候我們班上剛好有一群年齡相仿的學生,對文學有一種熱情、passion、有理想,還有才華。光只有理想不行,literary talent(文學才華)也非常重要。另外,要是只有一兩個人也辦不起雜誌。所以剛好有這麼一群人實在是偶然。在我們之前和之後都沒有這麼多人,只有少數幾個。我們那一班的人數特別多。 核心人物包括王文興、歐陽子、陳若曦、郭松棻和我,都是寫小說的。也有一批不搞創作,但對文學也持有相同看法的,像李歐梵等等。當然每一個人的想法不盡相同,但我們的文學觀大致相同。這麼一群人的理念和背景都很相近。 另一方面,所謂的偶然,一旦分析起來,又不是那麼偶然。怎麼說呢?因為我們這一群人,就年紀來講,都是在第二次大戰之後成長起來的第一代。我們等於是out of the ruins(來自於廢墟之中)。過去的舊社會全都垮了,舊的社會的架構、社會的價值,因為戰爭、因為革命,統統給打散了。我們是廢墟裡長出來的新的苗子。我們的背景的好處是沒有傳統。因為五四已經把傳統打垮了,所以我們不需要像五四那樣一定要打倒傳統,用不著!我們有一個機會重新開始。 我們這一代剛好是承平時代,沒有戰爭,沒有革命。我們成長的十幾二十年剛好有個比較安穩和安定的環境。環境的安穩讓我們在intellectual(知識)上面的追尋,有時間慢慢地成熟,慢慢地堅定。我們不像五四那一代,風吹草動,來不及消化外面的ideas(思想),隨手抓來就用來革命,用來改變社會。我們那一代比較有空間和時間去慢慢消化和醞釀。如果比較我們辦的雜誌跟五四那代人辦的雜誌如《新青年》、《新潮》,你會發現我們的pace(步伐節奏)慢得多,沒有什麼革命情緒,沒有那種東西。如果有所偏激,那麼那偏激一定屬於文學的。這是我們跟五四那一代很大的不同。我們是新的一代所以有新的需要,對文學也有新的看法。 我在香港念初中。我開始讀巴金、魯迅等作家就是初中的時候。後來到了台灣,我手上還有那些當時的禁書。我個人對五四一代對文學的想法,並不算滿意。如果把他們的作品與傳統的《三國》、《水滸》做比較的話,或者是把他們和西方的文學做比較的話,我們可以發現五四文學在底蕴方面比較淺。五四的作品在文字上不如傳統小說,在思想上——對人性的理解——不如西方文學。所以在我成長的時候,我心中有一種不滿。同時不少來到台灣的那些作家還是五四的遺緒,他們的那一套想法沒有太多改變。當然那些作家其中有一些人的文字造詣比我們好。說真話,他們真的受到非常好的訓練,比如琦君、張秀亞、林海音的中文都非常好。但嚴格說起來,好像還是有一種局限,沒有那麼大膽。這是我們當時對五四一代的看法。 …… 白睿文:當時創辦的時候你們有什麼樣的原則,對文學有什麼樣的理想? 白先勇:那時候我們創刊趕上了西方文學high modernism的潮流。我們閱讀的作家從James Joyce(詹姆斯·喬伊斯)、Virginia Woolf(維吉妮亞·吳爾芙),還有William Faulkner(威廉·福克納)、Kafka(卡夫卡),一直到Beckett(貝克特)。他們的作品當時在台灣都出來了。我們接觸了這些人的作品之後,覺得好像新的一個時代來了。台灣當時的社會背景跟西方非 常不一樣,但對西方現代主義的某些想法感同身受。現代主義對人生、對傳統有種懷疑、悲觀,這種dark vision(黑暗的視角)好像無所不在。它好像失去了宗教的支撐,失去對人的信仰。所以為什麼對我們的影響那麼大,那是因為中國也有類似的情況。經過中日戰爭,經過內戰,其實我們整個社會價值統統被打散了,全部崩潰掉了。所以我們對那種比較黑暗,陰暗的作品都能夠認同。你看Dubliners(《都柏林人》)的vision(視野)、Thomas Mann(托馬斯·曼)、Kafka,還有一本對我們的影響相當大就是Camus(卡繆)的The Stranger(《異鄉人》)等。有相像才會有共鳴,要不然是引不起共鳴的。 我想最基本的原因是,我們當時對人生的那種看法在西方現代主義裡找到了對應。現在回頭分析我很清楚為什麼,但當時理性上不一定知道為什麼,而且當時台灣的社會又是高壓社會,話不能隨便亂講,但沒有共產黨掌控的嚴厲。其實當時我們家是二十四小時都被監督了,但那是另外一回事,跟我父親在政治上的狀況有關,日常生活都沒有問題。我們有創作的空間,但確實感受到壓力。我們對上一代不信任,因為國家丟掉了,什麼都丟掉了,整個算是個failure(大失敗)!這也影響我們的看法。 另外還有一個現代主義的原則,不大有人提但很重要,應該算最basic-fundamental,最基本基礎的東西,跟夏濟安先生的文學理論很有關係,也就是對文學的form,文學的形式的要求與堅持。夏先生批評五四以後中國文學太不注重,太不講究文學的形式和文字的風格。他之所以特別介紹Henry James就是來自他對個人風格的垂念。我想我們從一開始的時候就對文學的形式,對寫小說和詩的藝術和aesthetics(美學)有高於一切的要求。我們雜誌的唯一標準是,寫得好還是寫得不好。你寫什麼東西我們興趣不大,你講什麼革命都沒用,所以這是跟五四很不同的一點。五四時不管你寫得好不好,只在乎你的東西能不能煽動,能不能引起革命,而這些都是一時的。我現在再看茅盾的《子夜》,I couldn’t stand it,不能忍受!他描寫上海,批評上海的股票和資本主義。尤其跟現在的上海一比,what an irony!當時寫那本書好像是宣布資本主義的死亡,現在跟上海對比不是很荒謬嗎?茅盾的文筆有時候很好,但不少時候被他的ideology(意識形態)和口號弄得很壞!所以我們當時的趨勢是跟五四相反。我們非常注重字寫得好不好,我們注重創意,以及優秀的文學表現方式,那才符合我們的標準。 我發現很多作者的第一篇作品都是刊登在《現代文學》,很多篇都是我先看到的。我隨便講幾篇。我看到王禎和的第一篇〈鬼·北風·人〉的時候,覺得它有非常奇怪的voice,這是以前沒有的、很特別的,而且連文字也很怪,很有味道。當然現在知道他受張愛玲的影響,還有他自己對花蓮的那種vision,對台灣話、台語的運用統統都有關係。但那個時候我覺得這是一個新的、一個new voice,我馬上感覺到這個人有才華。王禎和那個時候才二十歲,比我們還小。這麼年輕就能寫出這樣的東西來很有潛力。這一類作品我們《現代文學》最喜歡登。還有施叔青,她的一篇〈壁虎〉也是非常奇怪,有很奇怪的voice。但我們喜歡這種創新的、打破過去文學格式的作品。另外還有三毛的作品。 …… 白睿文:前面提到《現代文學》雜誌曾介紹不少西方現代主義大師級的作家,像Joyce、Kafka、Mann、Woolf等等。那麼對您個人創作來講,哪幾個作家對您的影響最深? 白先勇:前面提的Dubliners我個人非常喜歡。但如果要我坦白講,我最欣賞的短篇小說家還是Chekhov(安東.契訶夫),我最喜歡他的東西。我也喜歡Virginia Woolf。我記得我看To the Lighthouse(《燈塔行》)那本小說的感覺是,哇她的英文那麼美,那麼漂亮,念起來那個節奏就美得不得了!我想那是最美的English prose。她的文字,她表現時間的方法,對我個人來說是很重要。還有Faulkner(福克納)。美國的小說家裡頭我最喜歡的是Faulkner。喜歡的是他那種力量,還有他的人道主義,對人的那種同情心。另外一方面,像D. H. Lawrence(D·H ·勞倫斯),他的英文也不得了。他作品中的那種image(畫面)好強。說到文字上的修練,這些作家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中國方面是唐詩宋詞,但西方式的還有像Sons and Lovers(《兒子與情人》)這種小說,留給我很深的印象。 白睿文:我也是十八歲讀大一的時候讀了Sons and Lovers,啟發蠻大。 白先勇:對啊!我年輕的時候看了,感動得不得了!Sons and Lovers 是我最喜歡的一本英文小說之一。其實你要我講影響我的小說的話——雖然《現代文學》雜誌沒有介紹——我那個時候的英文課讀到Emily Brontë(艾米莉.珍.勃朗特)的Wuthering Heights (《咆哮山莊》)。那篇小說裡頭的那種生死戀,愛得死去活來,我最喜歡那種戀愛!(笑)我想直接或間接都有關係。 …… 白睿文:您覺得讀者對你們發動的台灣現代文學運動最大的誤解是什麼? 白先勇:我想最大的誤解應該是以為我們是完全崇洋,脫離現代台灣的現實,而且跟台灣的鄉土文學是對立的。我想不是的!像王禎和、陳映真他們小說的substance(實質內容)是非常鄉土的,只是表現的方法很現代。我覺得現代跟鄉土一點都不衝突,不是像他們當時想的那樣,那些是表面的。的確我們是介紹西方的東西進來台灣,也許一開始我們還未成熟的時候甚至去模仿或copy,那是有的。但我覺得《現代文學》那些作家很快就產生自己的風格,這也是《現代文學》的一個特點。現代主義替他們開了另外一扇門,打開另外一個perspective(視角),但卻沒有傷害自己個人的獨立性。這也是很值得讓人知道的。 …… 白睿文:幾十年過去,《現代文學》之後台灣文壇又經過許許多多的風風雨雨,從後現代文學到同志文學,又到原住民文學等各種風潮。您怎麼看《現代文學》的歷史意義? 白先勇:《現代文學》主要就是開展了創新的一條路。我們絕對是鼓勵創新;思想上、風格上的創新。這一點對整個影響蠻大的。現在回頭看,我們這一群比當時其他人都還奇怪!我們比較新銳,我們不保守,我們的思想的確開放。有的人只做一小塊,也就是最奇怪的那一小塊,我們也支持,我們不排斥。其實我們做的不只是現代文學,我們雜誌對古典文學也提倡新的看法。沒有什麼今古之分,完全不像五四那個時候要打倒舊的,五四對舊小說統統都要打倒。我們沒有這個看法。沒有新舊之分,只有好壤之分!(笑)只有好的文學,不好的文學,我們只有這種標準。不好的文學不會留下來,但好東西,不管你寫什麼,它一定會留下來。我想這是我最後一句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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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