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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白先勇的《樹猶如此》 重讀這本散文集的名作〈樹猶如此〉,依然令人感動,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樹猶如此 作者:白先勇 出版社:天下遠見 出版日期:2008/09/15 內容簡介 本書是小說家白先勇先生題獻給摯友王國祥先生的散文集。在輯一的懷人文章裡,作者真摯動人的深情,躍然紙上,其中〈樹猶如此〉一文,以冷靜內斂的筆觸書寫親密至交罹病求醫卻依然不治身亡的故事,感人至深,廣受各界好評。 輯二集結了作者近年來演講、訪談的紀錄,可一窺大師文學觀與個人體驗。輯三則展現作者對愛滋病議題的關懷與重視。作者抒情文章疏雅有致,情韻綿密;論述文字則質地鏗鏘,言之有物,名家風範,渾然天成,不容錯過。 【Excerpt】 〈樹猶如此〉 我家後院西隅近籬笆處曾經種有一排三株義大利柏樹。這種義大利柏樹(Italian Cypress)原本生長於南歐地中海畔,與其他松柏皆不相類。樹的主幹筆直上伸,標高至六、七十呎,但横枝並不恣意擴張,兩人合抱,便把樹身圈住了。於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氣勢。南加州濱海一帶的氣候,温和似地中海,這類義大利柏樹,隨處可見。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樹密植成行,遠遠望去,一片蒼鬱,如同一堵高聳雲天的牆垣。 我是一九七三年春遷入「隱谷」這棟住宅來的。這個地區叫「隱谷」(Hidden Valley),因為三面環山,林木幽深,地形又相當隱蔽,雖然位於市區,因為有山丘屏障,不易發覺。當初我按報上地址尋找這棟房子,彎彎曲曲,迷了幾次路才發現,原來山坡後面,別有洞天,谷中隱隱約約,竟是一片住家。那日黃昏驅車沿著山坡駛進「隱谷」,迎面青山綠樹,只覺得是個清幽所在,萬沒料到,谷中一住迄今,長達二十餘年。 巴薩隆那道(Barcelona Drive)九百四十號在斜坡中段,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人跟住屋也得講緣分,這棟房子,我第一眼便看中了,主要是為著屋前屋後的幾棵大樹。屋前一棵寶塔松,龐然矗立,頗有年份,屋後一對中國榆,搖曳生姿,有點垂柳的風味,兩側的灌木叢又將鄰舍完全隔離,整座房屋都有樹蔭庇護,我喜歡這種隱遮在樹叢中的房屋,而且價錢剛剛合適,當天便放下了定洋。 房子本身保養得還不錯,不需修補。問題出在園子裏的花草。屋主還偏愛常春藤,前後院種滿了這種藤葛,四處竄爬。常春藤的生命力強韌驚人,要拔掉煞費工夫,還有雛菊、罌粟、木槿都不是我喜愛的花木,全部根除,工程浩大,絕非我一人所能勝任。幸虧那年暑假,我中學時代的至友王國祥從東岸到聖芭芭拉來幫我,兩人合力把我「隱谷」這座家園,重新改造,遍植我屬意的花樹,才奠下日後園子發展的基礎。 王國祥那時正在賓州州立大學做博士後研究,只有一個半月的假期,我們卻足足做了三十天的園藝工作。每天早晨九時開工,一直到傍晚五、六點鐘才鳴金收兵,披荊斬棘,去燕存菁,消除了幾卡車的廢枝雜草,終於把花園理出一個輪廓來。我與國祥都是生手,不慣耕勞,一天下來,腰痠背痛。幸虧聖芭芭拉夏天涼爽,在和風煦日下,胼手胝足,實在算不上辛苦。 聖芭芭拉附近產酒,有一家酒廠釀製一種杏子酒(Aprivert),清香甘冽,是果子酒中的極品,冰凍後,特別爽口。鄰舍有李樹一株,枝椏一半伸到我的園中,這棵李樹真是異種,是牛血李,肉紅汁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實特大。那年七月,一樹纍纍,掛滿了小紅球,委實誘人。開始我與國祥還有點顧忌,到底是人家的果樹,光天化日之下,採摘鄰居的果子,不免心虛。後來發覺原來加州法律規定,長過了界的樹木,便算是這一邊的產物。有了法律根據,我們便架上長梯,國祥爬上樹去,我在下面接應,一下工夫,我們便採滿了一桶殷紅光鮮的果實。收工後,夕陽西下,清風徐來,坐在園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勞,很快也就消除了。 聖芭芭拉(Santa Barbara)有「太平洋的天堂」之稱,這個城的山光水色的確有令人流連低徊之處,但是我覺得這個小城的一個好處是海產豐富:石頭蟹、硬背蝦、海膽、鮑魚,都屬本地特產,尤其是石頭蟹,殼堅、肉質細嫩鮮甜,還有一雙巨螯,真是聖芭芭拉的美味。那個時候美國人還不很懂得吃帶殼螃蟹,碼頭上的漁市場,生猛螃蟹,團臍一元一隻,尖臍一隻不過一元半。王國祥是浙江人,生平就好這一樣東西,我們每次到碼頭漁市,總要攜回四、五隻巨蟹,蒸著吃。蒸蟹第一講究是火候,過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國祥蒸螃蟹全憑直覺,他注視著蟹殼漸漸轉紅叫一聲「好!」將螃蟹從鍋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穩,正好蒸熟。然後佐以薑絲米醋,再燙一壺紹興酒,那便是我們的晚餐。那個暑假,我和王國祥起碼饕掉數打石頭蟹。那年我剛拿到終身教職,《臺北人》出版沒有多久。國祥自加大柏克萊畢業後,到賓州州大去做博士後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那時他對理論物理還充滿了信心熱忱,我們憧憬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來命運的凶險,我們當時渾然未覺。 園子整頓停當,選擇花木卻頗費思量。百花中我獨鍾情茶花。茶花高貴,白茶雅潔,紅茶穠麗,粉茶花俏生生、嬌滴滴,自是惹人憐惜。 即使不開花,一樹碧亭亭,也是好看。茶花起源於中國,盛產雲貴高原,後經歐洲才傳到美國來。茶花性喜溫濕,宜酸性土,聖芭芭拉恰好屬於美國的茶花帶,因有海霧調節,這裏的茶花長得分外豐蔚。我們遂決定,園中草木以茶花為主調,於是遍搜城中苗圃,最後才選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種的幼木。美國茶花的命名,有時也頗具匠心:白茶叫「天鵝湖」,粉茶花叫「嬌嬌女」,有一種紅茶名為「艾森豪威爾將軍」——這是十足的美國茶,我後院栽有一棵,後來果然長得偉岸嶔崎,巍巍然有大將之風。 花種好了,最後的問題只剩下後院西隅的一塊空地,屋主原來在此搭了一架鞦韆,架子撤走後便留空白一角。因為地區不大,不能容納體積太廣的樹木,王國祥建議:「這裏還是種Italian Cypress吧。」這倒是好主意,義大利柏樹占地不多,往空中發展,前途無量。我們買了三株幼苗,沿著籬笆,種了一排。剛種下去,才三、四呎高,國祥預測:「這三棵柏樹長大,一定會超過你園中其他的樹!」果真,三棵義大利柏樹日後抽發得傲視羣倫,成為我花園中的地標。 十年樹木,我園中的花木,欣欣向榮,逐漸成形。那期間,王國祥已數度轉換工作,他去過加拿大,又轉德州。他的博士後研究並不順遂,理論物理是門高深學問,出路狹窄,美國學生視為畏途,念的人少,教職也相對有限,那幾年美國大學預算緊縮,一職難求,只有幾家名校的物理系才有理論物理的職位,很難擠進去,亞利桑拿州立大學曾經有意聘請王國祥,但他卻拒絕了。當年國祥在臺大選擇理論物理,多少也是受到李政道、楊振寧獲得諾貝爾奬的鼓勵。後來他進柏克萊,曾跟隨名師,當時柏克萊物理系竟有六位諾貝爾獎得主的教授。名校名師,王國祥對自己的研究當然也就期許甚高。當他發覺他在理論物理方面的研究無法達成重大突破,不可能做一個頂尖的物理學家,他就斷然放棄物理,轉行到高科技去了。當然,他一生最高的理想未能實現,這一直是他的一個隱痛。後來他在洛杉磯休斯(Hughes)公司找到一份安定工作,研究人造衛星。波斯灣戰爭,美國軍隊用的人造衛星就是休斯製造的。 那幾年王國祥有假期常常來聖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頭一件事便要到園中去察看我們當年種植的那些花木。他隔一陣子來,看到後院那三株義大利柏樹,就不禁驚嘆:「哇,又長高了好多!」柏樹每年升高十幾呎,幾年間,便標到了頂,成為六、七十呎的巍峨大樹。三棵中又以中間那棵最為茁壯,要高出兩側一大截,成了一個山字形。山谷中,濕度高,柏樹出落得蒼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上面,金碧輝煌,很是醒目。三四月間,園中的茶花全部綻放,樹上綴滿了白天鵝,粉茶花更是嬌豔光鮮,我的花園終於春意盎然起來。 一九八九年,歲屬蛇年,那是個凶年,那年夏天,中國大陸發生了天安門「六四」事件,成千上百的年輕生命瞬息消滅。那一陣子天天看電視全神貫注事件的發展,很少到園中走動。有一天,我突然發覺後院三棵義大利柏樹中間那一株,葉尖露出點點焦黃來。起先我以為暑天乾熱,植物不耐旱,沒料到才是幾天工夫,一棵六、七十呎的大樹,如遭天火雷殛,驟然間通體枯焦而亡。那些針葉,一觸便紛紛斷落,如此孤標傲世風華正茂的長青樹,數日之間竟至完全壤死。奇怪的是,兩側的柏樹卻好端端的依舊青蒼無恙,只是中間赫然豎起槁木一柱,實在令人觸目驚心,我只好叫人來把枯樹砍掉拖走。從此,我後院的西側,便出現了一道缺口。柏樹無故枯亡,使我鬱鬱不樂了好些時日,心中總感到不祥,似乎有甚麼奇禍即將降臨一般。沒有多久,王國祥便生病了。 那年夏天,國祥一直咳嗽不止,他到美國二十多年,身體一向健康,連傷風感冒也屬罕有。他去看醫生檢查,驗血出來,發覺他的血紅素竟比常人少了一半,一公升只有六克多。接著醫生替他抽骨髓化驗,結果出來後,國祥打電話給我:「我的舊病又復發了,醫生說,是『再生不良性貧血』。」國祥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很鎮定,他一向臨危不亂,有科學家的理性與冷靜,可是我聽到那個長長的奇怪病名,就不由得心中一寒,一連串可怕的記憶,又湧了回來。 許多年前,一九六○年的夏天,一個清晨,我獨自趕到臺北中心診所的血液科去等候化驗結果,血液科主任黃天賜大夫出來告訴我:「你的朋友王國祥患了「再生不良性貧血」。」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陌生 的病名。黃大夫大概看見我滿面茫然,接著對我詳細解說了一番「再生不良性貧血」的病理病因。這是一種罕有的貧血症,骨髓造血機能失調,無法製造足夠的血細胞,所以紅血球、血小板、血紅素等統統偏低。這種血液病的起因也很複雜,物理、化學、病毒各種因素皆有可能。最後黃大夫十分嚴肅的告訴我:「這是一種很嚴重的貧血症。」的確,這種棘手的血液病,迄至今日,醫學突飛猛進,仍舊沒有發明可以根除的特效藥,一般治療只能用激素刺激骨髓造血的機能。另外一種治療法便是骨髓移植,但是臺灣那個年代,還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那天我走出中心診所,心情當然異常沉重,但當時年輕無知,對這種病症的嚴重性並不真正了解,以為只要不是絕症,總還有希望治癒。事實上,「再生不良性貧血」患者的治癒率,是極低極低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五的人,會莫名其妙自己復元。 …… 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個夏天,我與王國祥同時匆匆趕到建中去上暑假補習班,預備考大學。我們同級不同班,互相並不認識,那天恰巧兩人都遲到,一同搶著上樓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樣,我們開始結識,來往相交,三十八年。王國祥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順父母,忠於朋友。他完全不懂虛偽,直言直語,我曾笑他說謊舌頭也會打結。但他講究學問,卻據理力爭,有時不免得罪人,事業上受到阻礙。王國祥有科學天才,物理方面應該有所成就,可惜他大二生過那場大病,腦力受了影響。他在休斯研究人造衛星,很有心得,本來可以更上一層樓,可是天不假年,五十五歲,走得太早。我與王國祥相知數十載,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人生道上的風風雨雨,由於兩人同心協力,總能抵禦過去,可是最後與病魔死神一搏,我們全力以赴,卻一敗塗地。 我替王國祥料理完後事回轉聖芭芭拉,夏天已過。那年聖芭芭拉大旱,市府限制用水,不准澆灑花草。幾個月沒有回家,屋前草坪早已枯死,一片焦黃。由於經常跑洛杉磯,園中缺乏照料,全體花木黯然失色,一棵棵茶花病懨懨,只剩得奄奄一息,我的家,成了廢園一座。我把國祥的骨灰護送返臺,安置在善導寺後,回到美國便著手重建家園。草木跟人一樣,受了傷須得長期調養。我花了一兩年工夫,費盡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退休後時間多了,我又開始到處蒐集名茶,愈種愈多,而今園中,茶花成林。我把王國祥家那兩缸桂花也搬了回來,因為長大成形,皮蛋缸已不堪負荷,我便把那兩株桂花移植到園中一角,讓它們入土為安。冬去春來,我園中六、七十棵茶花競相開花,嬌紅嫩白,熱鬧非凡。我與王國祥從前種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後,已經高攀屋簷,每株盛開起來,都有上百朵。春日負暄,我坐在園中靠椅上,品茗閱報,有百花相伴,暫且貪享人間瞬息繁華。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總看見園中西隅,剩下的那兩棵義大利柏樹中間,露出一塊楞楞的空白來,缺口當中,映著湛湛青空,悠悠白雲,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一九九九年一月二十四日~二十六日《聯合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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