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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白先勇的《八千里路雲和月》
2024/11/19 05:21:47瀏覽12|回應0|推薦2
Excerpt白先勇的《八千里路雲和月》

這本散文集收錄了幾篇與奚淞相關的文章,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11208
八千里路雲和月
作者:白先勇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19/01/21

內容簡介
《八千里路雲和月》這本集子收集了自二○○二年《樹猶如此》以來,白先勇所發表的各類散文篇章。

Excerpt
〈走過光陰,歸於平淡——奚淞的禪畫〉

現今的臺北是一個心浮氣躁、紅塵滾滾的城市,有形無形的擾攘,層出不窮。久待一陣,便令人感到惴惴莫名。於是我便會驅車直往新店,暫離臺北的糾紛,去尋找那半日的安寧,因為奚淞的畫室就在新店小碧潭一帶,一道尋常巷陌裡。
一樓畫室前後有兩所小院落,滿植花草樹木。奚淞善理花木,前後院一片蒼碧,地上的忍冬草、牆上的常春藤,鮮潤欲滴。前院老楊桃一株,亭亭翠蓋,虯幹蜿蜒伸出牆外,秋來結實纍纍,牆頭好像懸掛了一樹迎客的小燈籠。後院有桂樹一棵,金蕊點點,桂子飄香。前後院各置岩石水缸,蓄養金魚,水藻間一尾尾亮紅的朱紋錦游來游去,悠閒、無懼,水面閃著樹葉縫隙透灑下來的天光雲影。畫室取名「福星堂」,刻在前院一塊老石碑上。一踏進福星堂,登感一陣清涼,如醍醐灌頂,身上的塵埃,心上的煩慮,一洗而盡,好似步入古刹禪院,猛然一聲磬音,萬念俱寂,世俗的牽掛,暫且忘得乾乾淨淨。福星堂是奚淞作畫的地方,也是他修行的所在。
畫室頗寬敞,靠近前院是一排落地玻璃窗,臨窗一角支著畫架,晨昏之間,窗外的光便這樣悠悠地走了進來,又這樣悠悠地淡出而去,於是在這個日月出沒光陰交替之際,奚淞的那些畫作便這樣一幅幅的誕生了。畫室的牆壁上,都掛著他各時期的作品,每幅畫似乎都在隱喻著人生一則故事,隱含著生命的幾句偈語。
畫室靠後院也是一排玻璃門窗,窗下鋪陳了一圍席地而坐的茶座,奚淞在這裡靜坐禪修,有朋友來了,大家入座一同品茗。一進畫室,左邊供桌上供著一尊佛陀頭像,這是一尊古佛。茶座對面的牆上卻懸掛著一幅對聯:

天地同流眼底群生皆赤子
千古一夢人間幾度續黃粱

是奚淞親筆寫的一手好行書,錄自絲路張掖古佛寺裡的詩抄。
在福星堂的茶座上,我跟奚淞促膝而坐,奚淞沏上普洱茶,端出鮮果,茶香果香,我們說古道今,言笑間,不知不覺便度過了一個圓滿的下午,直至黃昏。
……

茶花

奚淞的靜物有好些是花卉,茶花亦有數幅。茶花盆景擱在一張質樸的老木桌上,背景是牆,牆上映著窗外斜射進來的光影,光影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悄悄移動,枝上幾朵紅茶開到極豔極盛,如此肆意綻放的美麗花顏,不禁令人為之擔憂,光陰再往前移一步,那些豔極的花朵恐怕就會倏然辭枝殞落了。百花中盛開的茶花特別嬌貴,可是一旦凋謝,並非逐瓣零落,而是整朵決然墜地,辭別生命,如此斷絕。
李商隱有一首七絕頗為奚淞喜愛: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常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李義山一往情深,對於人世枯榮生命無常之無可挽回常懷千古悵恨。李後主有一首詞〈烏夜啼〉寫的也是同一「恨事」: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王國維以為後主之詞以血書者,「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後主能以一己之悲,寫出世人之痛,所以王國維將之類比聖者。奚淞對人世生命用情之深,絕不輸與詩人詞人,這是他藝術家的特質,詩人詞人陷溺於情而難以自拔,修行者奚淞尋找的卻是解脫妄執之道,我想縱使茶花驟然凋落,只剩綠葉滿枝,奚淞可能也會把那些綠葉畫得依舊生意盎然的吧。我特別喜歡奚淞那幾盆茶花,用了一盆作《臺北人》英譯本的封面,十分點題。

……

心境、平淡家族

〈心境〉:窗角木桌上一隻粗陶碗盛著淨水,空牆上窗外映入的鳥影冉冉飛過。這幅畫反映了奚淞修行的心境:靜如止水,動如飛鳥,自由自在,心無罣礙。「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這應該是奚淞心嚮往之的境界了吧。這幅畫看了令人感到安寧,安寧後又有一股喜悅。奚淞的禪畫從來不是枯寂的。
「平淡家族」:這一組畫一共八幅,畫的是最為平常的物件:水晶玻璃瓶、吹製水瓶、泰北巴蓬寺落果、韓國老茶碗、碧潭廢棄船纜、米醋瓶、印度銀盒。這組畫的畫風又是一轉,與「光陰系列」的工筆寫實,有了基本的差異。「平淡家族」傾向於遺貌取神,色彩淡了好幾度,澄明透徹,幾乎只剩下光與影的交錯了。這八幅畫放在一起,即刻有了一種特殊的效果,好像一組笙簫管笛,此起彼應,悠悠的揚起一圈古遠的〈清平調〉來。又如同德布西的月光與海潮,旋律是如此舒緩、嫻靜。福星堂中門楣上貼著一張紅紙條,上書「光明靜好」四字,是奚淞亡友姚孟嘉觀賞奚淞的畫後贈送給他的,奚淞認為深得其心。「光明靜好」正是「平淡家族」組畫的本色,也是奚淞走過光陰,歸於平淡的心境吧。
奚淞以油畫入禪,西方的手法,東方的意境,把古老的宗教與現代人的心靈合而為一,畫出一系列具有驚人創意,並深富哲理的作品來。其下筆之細緻,色調掌握之高妙,光影變化之豐富,藝術上的成就已是餘事了。奚淞很少開個展,平常作畫只讓朋友觀賞。這次難得,二〇〇八年六月底,作為臺北文化古蹟的紫藤廬維修一年後重新開張,將展出奚淞的「光陰系列」、「平淡家族」多幅畫作。紫藤廬一向有深厚的人文藝術傳統,奚淞的禪畫在那裡展出,十分恰當,去紫藤廬的人當會感受到奚淞禪畫帶給人那份深刻的謐靜。
在我心中,奚淞一直是那個善感不羈的少年,見到他兩鬢竟也冒出星星的時候,才矍然驚覺他常提醒我「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生命本質的偈言。近四十載光陰,彈指即過,而人間早已幾度黃粱。離開福星堂已是薄暮,奚淞總是殷殷陪我到大馬路上去乘車,我們走過巷弄,走向那車水馬龍的中央路。在熙熙攘攘的人生道上,能有好友互相扶持共度一段,也是幸福。

——
原載二〇〇八六月二十六二十七日《聯合報》副刊

〈記奚淞與我的文字因緣——追憶我們的似水年華〉

算算我跟奚淞結緣已有五十年了,半個世紀前第一次見到奚淞時,他還是個二十剛出頭、神采飛揚的年少書生,那時他看起來眉眼高挑,有幾分孤標傲世的模樣,可是幾句話下來,我就發覺他原是個善解人意、一點就透極端敏感的人物。我們一開始結的應該就是「文字因緣」。那時我正在寫《臺北人》的系列,那是我的《哀江南》,寫的是江山崩裂後一群外省人流離失所、落魄飄零的悲劇故事。
大概那些故事中一些愁緒觸動了奚淞,所以他放心將他的第一篇小說〈封神榜裡的哪吒〉交到我手裡。那是一顆璀璨發光,文采灼灼的寶石。哪吒「割肉還父、剔骨還母」的一則寓言故事,是一篇〈天問〉。謫落紅塵的三太子,仰問蒼天,生命的終極意義到底為何?這篇小說是以極為抒情詩化的文體寫成,形式完全現代,我把奚淞第一篇小說發表在《現代文學》上,馬上引起當時文藝圈中議論紛紛,都在揣摩這位青年作者到底想講些什麼。
事隔多年回頭看來,奚淞與哪吒太子原來有這麼深的宿緣。他在塑造封神榜裡的哪吒時,恐怕下意識竟把自己代入了哪吒這個角色裡了,他一生中不是一直在「天問」,追溯生命的神祕意義嗎?哪吒最後化身成「一朵端麗的蓮花」,這不也正是奚淞最後嚮往的涅槃境界嗎?其實奚淞很年輕很年輕時已寫下了自己的生命寓言了。
奚淞在《現代文學》上一共發表了三篇小說,另外兩篇是〈盛開的扶桑花〉及〈吳李錦鳳的禮拜天〉。奚淞的小說不多,可是每篇他都在尋找一種有創意的藝術形式,探索人生一些終極的問題。〈盛開的扶桑花〉是我看過對於「生」與「死」有著最敏銳探究的短篇小說。這篇小說奚淞注入了極深厚體貼的情感,應該是自傳性的。
如果奚淞的小說寫作繼續下去,我相信他會寫出更多深刻動人的作品來。那個時節是奚淞的「藍色文學時期」,我們在一起談論得最多的也是有關「文學」這個牽涉人生最深的題目。那時臺灣的文藝思潮,西方的現代主義當行,我們很自然的就談論到一些現代主義的作家作品了。喬哀思的《逝者》,最後那一幕大雪紛飛的場景: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人的七情六欲一時冰消。湯馬斯.曼的《威尼斯之死》,大導演威斯康堤把這篇小說改成了一部淒愴無比的電影傑作;衰老病危的音樂家阿申巴赫在海灘上臨終的那一刻,伸出絕望的手,想去捕捉美少年達秋,指向天涯的青春幻影,青春與暮年,那一幕是一則摧人心肝的人生寓言。奚淞與我都深愛李商隱的詩,尤其是他那首〈暮秋獨遊曲江〉:

荷葉生時春恨生
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常在
悵望江頭江水聲

人之大患患於有身,人之大患也患於有情,這首詩寫的是人生亙古之恨。就在這些閃閃的文學靈光照耀之下,奚淞與我便漸漸建立起一段終身不渝高山流水的情誼來。
因為信任,彼此「交心」,常常在酒過三巡之後,半醉半醒,互相道出了心中一些平日不願也不敢碰觸的密語,有時訴說到深夜,一直講到天明,恨不得一夜間將平生心事都掀了出來,因為好不容易遇見一個聽得懂自己話的人,所以盡情傾吐不能自己。「若有知音見採,不辭遍唱陽春」——這是晏殊的詞。
奚淞也出身於大家庭,兄弟姊妹多。大陸撤守,兵荒馬亂,幼小的奚淞被寄養在親戚家,這與父母驟然的割離,似乎造成了他永恆的童年「創傷」(trauma),他青少年時的「落寞寡歡,乖僻離群」恐怕都是根源於那道無法癒合幼年時的傷痕。不要小看這些小時候受過的傷痛,這種幼稚心靈上的「創傷」,可能像幽靈一般緊緊跟隨你一輩子,甩也甩不掉的。幾年前我和奚淞一同到香港,他在香港大學開畫展,他回憶四歲時從臺灣到香港迢迢尋親,我們找到他住過的那棟樓房,他親生父母的住處。我看到他面上驚喜過後那淡淡的一絲悵然,大概他又憶起他那孤獨的童年來了。我在六歲染上肺病,被家裡隔離以前,據母親說,本是個活潑好動,還有點霸道的孩子。那一病將近五年,有時我一個人被「囚禁」在半山上,有時被「放逐」到郊外獨棟的房子裡,遠遠離開我那一大群兄弟姊妹,因為抗戰期間,肺病在中國幾乎是等於絕症,極易傳染,大家談癆變色,沒有人敢親近,我的玩伴是幾隻撿來的流浪狗。失去童年的歡樂,使得我變得孤僻不群,過度敏感。我在中學的青少年階段,是「寂寞的十七歲」,不愛理人,同學們誤以為高傲,事實上外表的孤傲只是在掩飾內心的慌張。這種青少年時期離群的孤獨,奚淞是了解的。
奚淞在《姆媽,看這片繁花!》散文集中,有一篇文章寫到:有一次親戚揹著幼年的奚淞逛街,奚淞看見路旁電線桿下蹲著一個孩子在嚎啕大哭,哭得十分傷心,他從親戚背上掙脫下來,跑到那孩子身邊,也陪著那個孩子痛哭起來。那個孩子可能也是一個患了肺病無人理睬的棄兒。小小奚淞便有著聞聲救苦的菩薩心腸,所以他日後註定要走上禮佛修行,普度眾生的道路。因為世人的苦痛,他體驗最深,憐憫也最甚,他手繪的觀音佛像不知曾經給過多少人帶來心靈上的安撫與慰藉。我在美國及臺北的家中,也各迎回一幅奚淞的觀音菩薩。
似水流年,五十年間如反掌,「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奚淞古稀,我亦耄耋,奚淞早已修行得慈眉善目,我的一腔「幽怨」也都寫進小說中去了。兩個老友日暮相逢,偶而憶起遙遠的當年,狂歌當哭,放浪形骸之外的青春歲月,不禁莞爾,終至呵呵。奚淞手抄唐詩贈送予我,我將之懸掛案頭,是杜甫〈奉簡高三十五使君〉的後半首:

行色秋將晚
交情老更親
天涯喜相見
披豁對吾真

中華民國一〇七年六月十八日於臺北

——
原載二〇一八年七月四日《OPEN BOOK閱讀誌》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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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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