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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7 06:18:42瀏覽21|回應0|推薦2 | |
Excerpt:黃昱寧的《小說的細節:從簡·奧斯丁到石黑一雄》 收入這本小書的篇目,大多與我近年寫過的外國小說評論有關,但幾乎全都經過了重新編排和改寫。我選擇其中與小說細節有關的內容加以擴充,再把那些原本只留在筆記中的詞語一個個打撈出來,歸攏,黏合,拋光。然後,我在小說中尋找相應的段落,摘幾句出來,與評論放置在一起,形成對照。我希望這樣的對照有實在的意義。如果說,評論是對原文的咀嚼與反芻,那麼原文對評論也構成了某種無聲的審視與追問。閱讀的多重意義,就是在這樣的循環中得以延伸。 …… 如是,二十六篇文章,上百個小說細節以及被這些細節激發的文字,就構成了這本四百多頁的文集。在我個人的寫作生涯中,還從來沒有哪一次結集耗時如此之長,改寫幅度如此之大,但是過程又是如此之快樂的。沒有什麼深邃的命題(文學之奧義,小說技術之演進,寫作之於人生)——即便有,也隱沒在昏暗背景中,等待被細節的光芒照亮。這就像我們對於小說的記憶:若干年後,故事會淡忘,人物關係會誤植,文本意圖會模糊,唯有那些無法磨滅的細節——伊麗莎白的馬車或者基督山伯爵的小刀——在記憶的暗處,熠熠閃光。 ——黃昱寧,〈序言〉(二〇二二年二月) 閱讀及分享黃昱寧的《小說的細節:從簡·奧斯丁到石黑一雄》。 曾經讀過作者黃昱寧翻譯Scott Fitzgerald的《崩潰》(The Crack-Up),沒想到她也是一位評論家,恰巧本書收錄一篇與Fitzgerald相關的文章,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CN11830099 小說的細節:從簡·奧斯丁到石黑一雄 作者:黃昱寧 出版社: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3/01 內容簡介 本書是一部文學評論集,聚焦二十餘位世界級知名作家,其中既有簡·奧斯丁、大仲馬、福樓拜、狄更斯這樣的經典作家,也有加繆、菲茨傑拉德、納博科夫、菲利普·羅斯、多麗絲·萊辛、艾麗絲·門羅、石黑一雄、托卡爾丘克、麥克尤恩這樣的現當代文學大家。黃昱寧正是這些小說家所期待的理想讀者,她秉持傳統的細讀方法,卻不落窠臼,以細緻入微的觀察和別具一格的審美髮掘小說細節的靈光閃耀之處,向讀者揭示小說藝術的魅力。她的這些文字,自始至終,都從細節中來,往細節中去。 …… 【Excerpt】 〈菲茨傑拉德:度量蓋茨比〉 速度 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 “那個夏天的故事”是從尼克“開著車”從西卵到東卵布坎農夫婦家吃飯的那個晚上,“才真正開始”的。緊接著,尼克見到黛西的第一句俏皮話,就是誇張地形容芝加哥親友如何想念她:“全城都淒淒慘慘,所有的汽車都把左後輪漆上了黑漆當花圈,沿著城北的湖邊整夜哀聲不絕於耳。” 可以理解尼克何以如此便利修辭:1920年代的美國確實正值汽車工業的高速膨脹期。亨利·福特的汽車裝配線上流動著黑色的速度之夢——“只要它是黑色的,人們就可以替它‘染’上任何色彩。”福特微笑著說。當時他的流水線已經可以日產汽車4000輛,每輛價格從950美元降到290美元,像尼克這樣剛剛從中西部來到紐約學債券生意的年輕人也能負擔得起。僅僅在美國,汽車工業每年就直接間接地為370萬人提供了就業機會,其中就包括小說里在“灰堆”的加油站中辛苦討生活、最後直接導致蓋茨比血案的威爾遜夫婦。喬治·威爾遜一見到湯姆就追問“你什麼時候才能把那部車子賣給我”,可見當時的二手車生意利潤豐厚,但凡做成一單便能改善其生存窘境。他不知道的是,這不過是湯姆懸在他鼻尖上的誘餌,他的釣鈎早已咬住了喬治那位“胖得很美”的老婆。 湯姆與威爾遜太太的私情,正是在飛馳的車輪上展開的。1920年代,隨著公路網的不斷擴展和延伸,城市和鄉村之間,至少表層意義上的界限正在模糊。人們愈來愈習慣於以一種流動的方式生活,獲得流動的快感:你可以輕易從一座城市遷徙到另一座,可以在跟一個情人纏綿之後,飛車去趕另一個的幽會——弗洛伊德的理論深入人心,有一個以上的情人已經成了既時尚又利於身心健康的事。 …… 溫度 但我們在小說裡看不到蓋茨比一醉方休——從字面上看,他近乎滴酒不沾。 所以到了第七章,一干人在湯姆家裡推杯換盞、短兵相接,"聲音在熱浪中掙扎”時,黛西會突然轉過來對著 蓋茨比喊道:You look so cool,即便不去考慮cool這個詞在1920年代未必有如今的時髦含義,單單根據“燥熱”的語境,也能感覺出此處的詞義突出的確實是“溫度”的反差。“你看上去真涼快。”巫寧坤譯得相當乾脆。 “你看上去總是那麼涼快。”黛西又重復了一遍。我們喜歡用“夢想家氣質” “孩子氣”之類的詞兒來形容蓋茨比,但它們其實遠不如“涼快”更具直感。有了這個詞,蓋茨比就從混沌燠熱的背景板上凸現出來。他愛穿一身白,為黛西佈置一屋子白玫瑰,清涼的顏色;他說話落伍悖時,口頭禪“老兄” (old sport)是個相當突兀的冷笑話。這個從頭至尾未曾剖白心跡、始終處於不透明狀態的“扁平人物”,固然可以歸入文學史上一系列與周遭環境格 格不入的形象 (out of place) ,但有趣的是,蓋茨比本人似乎對自己的另類渾然不知。某種程度上,他的存在,是無意識地用“溫度差”來反詰環境:有時候他的“涼”襯出周圍的狂躁,有時候他又不合時宜地溫熱起來,讓身邊的寒意愈顯徹骨。時而眾人皆醉他獨醒,時而眾人皆醒他獨醉——沈醉於對岸的那盞綠燈。 角度 “我的第三部小說與我之前的作品截然不同,”菲茨傑拉德告訴他的編輯珀金斯,“在形式上這是一番新嘗試,我要竭力避免那種試圖‘惟妙惟肖再現一切’的做法。” 《了不起的蓋茨比》採用第一人稱受限視角被後來的文學評論家視為其具備先鋒性(即艾略特所謂的“自亨利·詹姆斯之後美國小說走出的第一步”)的關鍵。作為上世紀初的作家,抵擋“惟妙惟肖再現一切”的現實主義文學黃金法則,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個讀者對於蓋茨比的真實身份、經歷乃至其心理軌跡都有自己的想象,菲茨傑拉德當然更有。他要努力的方向,不是盡力呈現,而是選擇如何遮蔽,精密計算留出多窄的視角供讀者窺視。在與珀金斯的來往書信中,他們討論最多的,就是如何拿 捏這把“量角器”。 “(目前的草稿)缺的不是解釋,而是對真相大白的暗示,”珀金斯在回信中提出,“蓋茨比究竟是幹什麼的,這點永遠不該說得太明,哪怕可以說明。但如果在他的生意上勾出淡淡的輪廓,那就會給這部分故事提供發展的可能。”菲茨傑拉德接受了這建議。最後的成品,該遮的部分遮得更嚴,該露出的輪廓則分多次一點點展示出來,每一次添上的線條都是對前一次的顛覆或更新。遮蔽並非毫無代價。比方說,菲茨傑拉德一直認為,小說出版後銷售成績不如預期,是因為他沒有遵循羅曼司的模式,渲染蓋茨比與黛西重逢之後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讀者期待看到互訴衷腸、深情回憶、良宵苦短,結果卻連一個吻都沒有等到。 我們到最後也沒有真正看清蓋茨比,讓我們產生代入感的人是尼克。他的視角左右了我們的視角,當他引導我們注意廣告牌上T.J.埃克爾堡大夫的眼睛時,我們的視線就被悄悄拉高,從那裡往下看。(按照珀金斯的說法:“因了不經意間你向天,向海,向這個城市投去的一瞥,你已傳遞了某種永恆之感。”)某種程度上,這本書也是一部標準的以尼克為主角的成長小說。尼克從中西部來到紐約,親歷“蓋茨比事變”——如同拉斯蒂涅由外省來到巴黎,介入了“高老頭”的家務——進而受到巨大衝擊,就此看透世情,彷彿履行了成人禮。不同的是,經此一劫,拉斯蒂涅決定留下來與巴黎繼續肉搏,而尼克卻心灰意冷地回到了中西部。 從成長小說的角度看,菲茨傑拉德把所有矛盾集中爆發的時間安排在尼克的三十歲生日那天,絕非信手拈來。一行人醉醺醺地上車,準備由紐約駛回長島,此時尼克方才想起這是他的生日。於是才有了後面那一段尼克的獨白,才有了更後面那句異常冷峻的雙關: “於是我們在稍微涼快一點的暮色中向死亡駛去。” 往近處看,接下來便是慘烈的車禍;往遠處看,在這種情境下陡然面對“三十而立”,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離“死亡”又近了一大步。 密度 如果不是澤爾達與珀金斯的堅持,這部小說很有可能不叫《了不起的蓋茨比》。直到付梓前,作者仍然企圖把它改成《西卵的特里馬爾喬》。特里馬爾喬是傳奇小說《薩蒂里孔》中的人物,以熱愛大宴賓客著稱。菲茨傑拉德對生僻典故的愛好有時候到了偏執的地步,他喜歡在人名地名里加入別人很難發現的符號,比如湯姆宅邸的最初 所有者名叫Demaine,在法語里與“明天”一詞(demain)的拼法相近,評論家認為此中大有深意:繞了一大圈,撥開美國西部拓荒夢的迷霧,當財富快速向東部金融特大城市聚攏時,湯姆這樣既老且新的特權階層才真正掌握了未來的命脈。 此外,評論家在整個小說的框架里看到艾略特的《荒原》,將它的精神源頭追溯到斯賓格勒的《西方的衰落》,在“西卵” “東卵” “灰堆”等這些作者虛構的實體中看到了紐約城市化的完整軌跡,在零星提到有色人種的段落(尤其是湯姆津津樂道的那本《有色帝國的興起》)中嗅到後來指向二戰的最初的硝煙,在倒霉的喬治·威爾遜身上依稀看到美國第二十八任總統伍德羅·威爾遜的影子——他們同樣被理想的幻滅搞得身心憔悴。總而言之,作為小說,《蓋茨比》的“了不起”是在區區五萬字的篇幅里濃縮驚人的密度,故事里遍地符號而彼此交織無痕,對話的情感飽和度堪比舞台劇,視角轉換卻高度影像化,而究其文本實質,則每一句都是手法最老練、鋪陳最揮霍的敘事詩。世人往往喜歡把菲茨傑拉德的風格與同時代的海明威放在一起比較,甚至把前者叮噹作響的華美長句看作後者“冰山理論”的對立面。實際上,我倒常常有一個偏見:單單《蓋茨比》這一部的密度就足以證明菲茨傑拉德同樣善於打造“冰山”,而且這座冰山的形態與架構,足以讓海明威的那些“冰山”顯得過於稀鬆。 所以,當中國讀者發覺這部小說的譯本不太好讀時,實在用不著詫異。要知道,《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原文在英語讀者眼裡也不是塊好啃的骨頭。如果譯文通篇順溜不對你構成某些障礙——而你一旦越過這些障礙,便會對新鮮的意象過目難忘——那多半是歪曲或者縮減了那些艱深曲折、信息量巨大的長句。用菲茨傑拉德自己的說法,寫《蓋茨比》的過程,“舉步為緩,審慎而行,甚至每每陷於苦惱,因為這是一部有自覺美學追求的作品”。我一直認為,真正的所謂城市小說,其最重要的指標是與城市極度豐富的生存狀態大抵相稱的密度,而真正的密度必須有其字面背後的景深和“自覺美學追求”作為支撐。如果沒有這個條件,那麼像《小時代》這樣一頁裡亮出十幾個名牌,恨不得連標價也一並寫上的,豈不是密度 最大? 態度 自從2013版電影帶動新一輪的“蓋茨比熱”之後,還真有不少人把《了不起的蓋茨比》,和《小時代》放在一起比較。有人說,兩者的差異之一在於,“菲茨傑拉德有貴族範兒,吃完肉以後疊好餐巾,矜持地說聲just so so。郭敬明吃完肉以後,叭唧著嘴,滿臉驚喜地告訴大家:靠,真TMD香啊!” 我大抵明白這句俏皮話的用意,但這樣表揚菲茨傑拉德,力氣用得不是地方。作為“爵士時代”的第一代言人,菲氏對於財富的態度遠比這種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貴族範兒”複雜得多。對此,與他同時代的馬爾科姆·考利描摹得異常準確:他的一半,沈迷於豪宅中的派對不醉不歸;他的另一半,冷冷地站在窗外,派對背後所有的幻滅與失落,他都算得仔仔細細。 就好像,在《了不起的蓋茨比》快要寫成時,菲茨傑拉德一邊修改樣稿,一邊同時跟幾家雜誌洽談連載事宜——很少有作家像他那樣善於將利益最大化。菲茨傑拉德的心理價位在一萬五到二萬美元,這是當時海明威之類的作家想也不敢想的天文數字。然而,最後他還是拒絕了雜誌的邀約,因為他知道手中即將誕生的是一部傑作,他擔心連載在輕浮的雜誌上會讓小說跌價:“大部分人看到《學院幽默》登出的廣告,還以為蓋茨比凖是個厲害的橄欖球前衛呢。” 幾經沈浮,這部小說終於在將近一個世紀之後,被人們牢牢釘在“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之一”的位置上。菲茨傑拉德的最動人之處,並非漠然置身“世”外,而是像德勒茲說的那樣:在最風光的時候,他就有能力感到幸福的核心裡已產生巨縫,聽到了深處的嘎嘎的開裂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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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