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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2014年6月號《文訊344期》
2024/11/17 07:34:20瀏覽25|回應0|推薦1

Excerpt20146月號《文訊344期》

這一期的內容有個「懷念作家」專題,包含周夢蝶、李渝,都在20145月離世。

以下摘要分享楊佳嫻的一篇悼念李渝的文章。(亦收錄在楊佳嫻自己的散文集《小火山群》)


書名:文訊344
總編輯:封德屏
出版社:文訊雜誌社
出版日期:2014/06

Excerpt
〈從未失去的庭園:悼李渝〉/ 楊佳嫻

1.
郭松棻在〈落九花〉裡引用過,「愛到癡心即是魔」,陳儀的詩句。寶玉渾然未察黛玉已經走遠,兀自燃燒著劈拍的句子:「睡裡募裡也忘不了你。」
一個人可以與另一人相依到何種地步,乃至於缺了一方,即感窒息?一個人可以在這樣空落的窒息裡活多久?那空落莫非就是一種魔念?因為癡心,執著,彼此為根莖枝葉,遂無能自拔?那叫做憂鬱的病症長久進駐身體,像是另一顆心另一個主宰嗎,忠實於某種你很熟悉可是無法控制的紊亂?還是像一座圍城,在身體角落隔出平行宇宙,黑洞一樣裝載吸納全部的懷疑、不快樂?《金絲猿的故事》裡,每當黃昏,將軍胸口揪緊了卻毫無著落,莫非就是這種感覺——

庭園逐漸昏暗。
如同埋伏在夜裡等待出擊的敵人,那隻手,又從體內蠕伸出來,摸索著腸胃的內壁,順著管道匍匐前進,步步潛移,不一會兒就推進到了胸膛。
行動得這麼快捷,將軍失防,一股悵然湧上來,被拖入了闇暗的陷阱。

多麼熟悉的文字。李渝走了。
消息傳來時,我正在一個大學的校內文學獎評審會上。氣氛很熱鬧,台下是許多雙晶亮、年輕的眼睛——就像十幾年前的我,喜歡文學,喜歡寫,想知道那些在這條路上走了比較久的路程的人的感受和想法,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本領在這路上闖蕩。然而,曾指引我的人,在遙遠一處,闔上了眼睛。

黃昏病是怎樣的病呢?是不是內心懷抱著尚未痊癒的傷,就可能冷不防遭到黃昏的暗手?小說裡,將軍知道,「多少年來封壓在心的底層,並且嚴密鎮守著的悲哀,現在換做另一種形式,蠢蠢欲動了」。對於李渝來說,憂鬱就像是永遠也不會過去的黃昏嗎?
我不知道憂鬱症的滋味是什麼,但是我的家族裡有四個親近的人患有憂鬱症,其中一位是我至親。它對我來說並不陌生。總是這樣,病症長期存在,時好時壞,幾年下來,終於誰都習慣了這情況,心情上稍微放鬆了一些,那真正為憂鬱折磨的人,卻可能就在這當口,彷彿是觀著那鬆弛的、疲勞的空檔,忽然,是的,就自己決定好了生死,就離開了。
樂曲停了。以為是暫時休止。一拍,兩拍,四拍,空間裡彷彿空氣忽然被抽光了,魘住了似的讓人無法動彈。抬起頭來,才發現演奏者不在了。樂器輕輕靠放在原位。空氣回流了,各種聲音重新震盪起來,有如粉塵蒸騰四散,但是那人沒有回來。

2.
第一次讀李渝小說,已經太晚。約莫是22歲。大學剛畢業,換了個學校繼續讀。朱天心有本書叫《二十二歲之前》 ,我的人生好像也可以從22歲畫一條線,跨過了線,到台大來,每天在出產了許多文學家的文學院裡走動。夏天好熱,蟬拋出鐵絲嗓,金屬性地週而復始,風聞起來老老的,肥肥的,豆莢和厚葉子,濕氣無處不在,松鼠們很安逸,安逸地在這棵樹和那棵樹之間以輕功炫耀方式弧線移動。我是在這樣的天氣裡亂逛圖書館,瞥見《溫州街的故事》 ,啊學校對面那條街,這作者是誰,沒聽過,不過洪範出的,一定不差。借回去讀看看。
真好看。然後就整個沉浸到裡頭去了。接著借了《應答的鄉岸》 ,一樣,真好看。順藤摸瓜,郭松棻也一併都讀了。喜歡的結果,是把李渝寫到了碩士論文裡去。那時候,李渝相關研究還很少,我大著膽子,查到了紐約大學網頁上的電郵地址,胡亂寫了封信,附上論文中的相關部分,寄給了我論文中的主角,那領我以不同眼光看待溫州街的那人。
兩天後收到回信。對於我的論點,沒有什麼評論,但是寫了幾句鼓勵的話。本來作者自己跑出來說你論的這個我同意或不同意,甚至指點方向,就是有點滑稽的事。李渝不這樣的。自此就交上了朋友。不過,通信不是很頻繁往往半年才那麼一封。一次李渝說,寫作要堅持,我和松棻都等著讀你的東西。我看了倒是有點害怕,覺得自己的創作還沒好到要讓他們兩位等著看的地步。
2005
年,準備考博士班的春天,李渝寫信來說,之後將到浸會大學去擔任駐校作家。我說會回台北來看看嗎,她說一定會。又收到浸會大學方面來信,請我提供我寫過的李渝評論,他們要編評論目錄。我很榮幸,其實當時就寫過那麼一兩篇。不料,就在那年,李渝仍在香港時,郭松棻再度中風,去世。當然,那年我沒見到李渝。
後來,真見到了,好像不是第一次,好像在文字裡在夢裡都已經見過許多次,說起話來沒有一點隔閡。李渝說,請我幫她寫個紙條給柯慶明老師,打個招呼,也請柯老師聯繫她。不知道是不是因此促成了2010年秋天她回到台大文學院客座,如果是,我很高興曾幫著出過一點點力氣。

3.
人與人的情感,真是說不準的。有時候相識相處多年,反而情感轉淡,似有還無,雞肋般不知道為什麼地撐著。有時候幾次相聚時間加起來,還不到24小時呢,存放在那裡,好像我童年時候讀過的風土故事,包在荷葉裡埋在灶下的白糖,滋味格外鮮潔。是時間的覆蓋、空間的阻隔,使得情感變得更可珍藏嗎?回想我和李渝的見面不過三次,電話亦是三、四次而已。寫信也沒有特別長,次數也不多。我的在意,均通過寫作和教學來證明。教書愛教她和郭松棻的小說,演講時愛舉她寫溫州街的段落當例子,她出新書,一定立刻買下來好好讀完,行有餘力,也寫評論,沒有時間和機會寫評論,就多多向旁人推薦。上學期在學校通識開《紅樓夢》 ,作業裡有一項是,不願參與團體作業的人,就買一本《拾花入夢記》去好好讀,交上報告,這當然有點私心,想推廣那漂亮的書、那溫柔深刻的文學意見,因為這樣,「推銷」了大概20本出去,心裡頗高興。
2011
年,最後一次在台北見到李渝,我們聊了許久,聊博士剛剛畢業面對嚴峻環境的徬徨,聊失敗慘傷的戀愛,而那時候我已經一年沒有寫詩,20歲以來,從來沒這樣過。原本約了吃早餐,聊著聊著,午餐也一併一起吃了,又陪她到新生南路上的眼鏡行取眼鏡,想起曾在某個訪問稿裡看過,郭松棻會為她在家裡準備好幾副眼鏡,免得她找。日常的體貼,視彼如己。
我在〈回來:讀李渝《美少年與九重葛》〉這篇書評裡提到,李渝說「歷史是頭猛獸,想用文學,特別是以小說形式,來駕馭或載負它,往往會犧牲了文學,辜負了歷史。」所以,回到那最起始的文學夢,如同李渝在〈水靈〉裡念茲在茲的願望:「她一定會回來的,因為我這麼喜歡她。」李渝那麼喜歡那個愛文學的、寫作的自己,那個自己一定會戰鬥的虛無的年代尾聲,帶著一雙眷戀的眼睛回來。《美少年與九重葛》裡也寫到憂鬱症的治療、對郭松棻的思念,我以為能和盤托出這些,也許是好轉了。如今——
〈失去的庭園〉這篇散文,李渝描寫偶然又重逢一種恍惚甜美、青春重臨般的感覺,一片蓬勃庭園開展眼前,深處是一對緊緊擁抱的戀侶:

一點聲音都沒有地緊緊地擁抱著,無顧於世界的騷亂,脫身在時間之外。
靜靜的庭園,羊齒以某種頑強的生命力在 滋長。
我想我之所以無法寫小說,不是因為工作繁忙、生活瑣屑、機車群囂張、文藝觀遷
異或者世界改變等,只不過是因為在自己
的心中,失去了這一座庭園。

這說法長存我心。永別而不別,那些銘心刻骨的篇章,篇章裡的光線,柔和地擦拭著青瓦,彷彿為了替代,更為鮮明地在我胸口亮著,如從未失去的庭園。借用魯迅贈給長媽媽的話:「仁厚黑暗的地母呵,願在你懷裡永安她的魂靈!」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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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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