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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葛浩文的《從美國軍官到華文翻譯家》
2024/11/21 05:44:21瀏覽133|回應0|推薦5
Excerpt葛浩文的《從美國軍官到華文翻譯家》

從圖書館查詢系統的關鍵字白先勇找到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的這本自傳,本書附錄的一篇〈記憶,說吧——記憶與回憶〉把一位異鄉人在台學習中文的心路歷程娓娓道來,而誰能預料到他最終成為一位翻譯家?以下摘要分享。

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0993
【陳榮彬關於譯者與作者的那些事】譯者與作者的隔世情緣──情路坎坷莫過蕭紅,最是癡情葛浩文
作者:陳榮彬 / 2018-06-20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96302
從美國軍官到華文翻譯家:葛浩文的半世紀臺灣情
作者:葛浩文
編者:林麗君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15/12

本書特色
葛浩文曾翻譯過諾貝爾文學獎莫言的作品,將其推向國際,為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重要引介人。其所譯介作品的作者姜戎、蘇童、畢飛宇三人,曾獲曼氏亞洲文學獎。
書中附有葛浩文對於翻譯的看法與心得,頗值得一覷。

Excerpt
〈記憶,說吧——記憶與回憶〉

據說納博科夫在其回憶錄《說吧,記憶》裡,借助「記憶的玩偶」回顧他過去的時光。我把這兩個詞顛倒過來,就是說先「記」才能「憶」,這裡需要強調「記憶」二字,說得更確切些,要強調「記誦」(memorization),並不僅僅是回顧過去,也是想借此探究背誦對學習中文有何幫助,同時分享四十年的中文文字戀,對我來說又意味著什麼。
不久之前,讀二〇〇四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麗絲.孟若(Alice Munro)的小說時,讀到了敘述人所謂的「寶貝」,她說她想起學校裡的一些老師,她們對自己教授的課程並沒有特殊感情,比方說某一個西班牙語言的老師,選擇西班牙文主要是旅行時方便,西班牙文不能算是她的寶貝。
真是值得深思的說法。
如前所言,我開始學習中文的時候,給自己定的目標不高,而且以實用為主;當然我得承認那些目標和學習成果對我幫助不小。但我能說中文是我的個人寶貝嗎?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並思考我的第二語言(以及我的第一語言)對我有何重要意義,我開始分析語言的方方面面,希望找出這一「寶貝」的特點。
根據我對「寶貝」這個詞和概念的理解,我覺得寶貝不是功利的,也不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的方法。相反的,它本身就是一種目的;不論其價值大小都值得珍惜。一個真正的寶貝與另一個還不夠稱為寶貝的東西相比,我們對二者的喜歡程度可能差別不大,而且後者也能讓你有意外的驚喜,但我們對二者喜歡的形式卻是大不相同的。
……

學習外語的成年人總要抱怨:語言課程初級班的材料,用來教孩子還可以,但怎能滿足相對來說成熟的、已有人生歷練的成年人?這是可以理解的。學習中文與其他語言大不相同,首先得掌握發音和四聲,另外,漢字與我們見過的許多語言都大不相同,如孩子般咿呀學語,自然就事倍功半。我最初的老師好像發現了這一矛盾,為了讓我保持興趣,繼續學習,就教我讀朗朗上口的材料。這些語言讀本能突顯出中文的聲調和韻律,即使不完全理解文字的含義也沒關係。
第一個,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完全背下來的(主要借助注音符號),就是《三字經》,開始的幾句,我到現在還能背: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

剛開始背誦時,不過是聲音和韻律的組合,內容要到後來才慢慢理解。
坐在教室裡,或是走在臺北的大街上,也常聽見其他外國人說中文,但不管他們的語言訓練到什麼程度,不知怎地,沒幾個人發音如同真正的臺灣人。問題出在聲調上,與母語是中文的人相比,外國人說中文最大的區別就在聲調上,哪怕後者在結構、發音、詞彙方面水平再高,也趕不上當地人。我發現,通過背誦可以訓練我的耳朵,進而幫助我模仿中國人說中文的聲調、口氣和神韻,儘量說得讓中國人聽不出來我是一個外國人,這是我當時給自己定下的學習目標。
後來,老師又給了我一份背誦材料,同時給我的還有閱讀、寫作、語法作業,我發現這些材料區別顯著。這一份不押韻,取材《禮記》,內容是所謂的「大同」或「理想的世界」。背誦這份材料我用了更長的時間,以我當時的發音來說,我身旁的人聽來,不是覺得好笑,就是感到不勝其煩。這份材料的韻律感和《三字經》大不相同,但功用還是一樣的,還是要培養良好的公民。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三字一頓、韻律簡單的《三字經》被輕快的節奏所取代,因此我認為,這是專門寫出來讓人們背誦的。後來我聽說在臺灣,還配上了音樂讓學生們唱呢。
不過,還沒等我來得及學習更多材料,「我的大同世界」又變了方向。回到美國後,勉強能說兩種語言的我,好不容易進了一個研究所,平生第一次正式上中國文學課,教師是許芥昱教授,講的是古詩。一開始許教授就彷彿知道我愛背書的習慣,讓班上的學生都背唐詩——唐詩三百首大多數他自己憑記憶都能背誦——先背那些熟悉的短詩,大家齊聲朗誦。
第一首是所有的中國人都熟悉而且可以琅琅上口的李白的〈靜夜思〉:

疑是地上霜
床前明月光
低頭思故鄉
舉頭望明月

接下來是孟浩然的〈春曉〉:

處處聞啼鳥
春眠不覺曉
花落知多少
夜來風雨聲

那門課上還學了許多詩,我都一一背了(現在就不完全記得起來了)。後來,許教授給我們一個功課,或者可以說是一次機會,對我後來的日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讓班上每個人選一首稍長的詩歌背誦。我從已經讀過的幾首詩裡選出一首喜歡的,李白的〈送友人〉,在我心中,無論是詩句結構或是感情抒發,這首詩都是完美的。

……

四年之後,文憑在手,回到碩士班時的母校,舊金山州立大學任教。回校的第一天,許教授便問我是否還記得背過的那首唐詩。我不但沒有忘記,並且當場就背給他聽。第二天,我發現自己辦公桌上放著一幅許教授的親筆寫的書法,寫的正是那首詩的第一句;他的這幅墨寶從此成為我最珍貴的寶貝。
七年之後,北加州的一場暴風雨捲走了這位卓越的學者。他的房子在山坡上,暴雨沖刷土地,造成土石流,人人皆倉皇逃命時,他卻執意要進房子去搶救書畫,一次又一次的抱著一大疊字畫出來,最後,被壓在倒塌的房子下面,隨著房子被沖人海中而隕世。當時,我正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教書,匆匆返回舊金山,在悼念儀式上發言。我知道在那個情況下,沒有任何語言能表達我痛失良師益友的心情,無論如何努力都寫不出來。於是,我決定請唐朝的詩人代我表達哀思。下面是李白的那首詩:

青山横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
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

我抬頭用模糊的淚眼朝許芥昱教授放大的遺像望去,他是我的導師、同事、朋友。之後,我讀出了最後那兩句——

揮手自兹去,蕭蕭班馬鳴。

這兩句詩,尤其是令人傷感的「蕭蕭」二字,表達出我對芥昱先生英年早逝的悲傷,不僅如此,還勾起了當年我與他在一起的時光和往事,這兩句詩所蘊含的力量深深地打動了我,再次讓我深刻體會到「背書」的功能,不但讓歷代中國人受益不淺,也幫我表達語言無法形容的感情。背過的詩詞文章深深地印在腦海裡,儲存起來,在恰當的時候自然迸發出來。回憶與記憶融為一體。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我都能感到這一點,借助李白的詩歌,表達出對芥昱先生永不消散的緬懷,以及終生感謝他指引我走上人生大道。
為了不使結尾過分傷感或過分懷舊,我再提一、兩個想法。如我們所見到的,「背書」不僅僅是為了幫助我們克服學習外語時碰到的種種苦難。史景遷(Jonathan Spence)撰寫過一部大作,細談傳教士利瑪竇的「記憶宮殿」,凡是讀過這本書的北人,當然包括所有背誦過莎士比亞、歌德或伏爾泰詩行的人,都可以證明背書能使人的才思敏捷,腦筋靈活,得以儲藏大大小小的寶貝,任何時候都唾手可得。這也能減輕老化的種種不快,將衰老轉化成回饋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我們把幾十年間得到的和學來的與年輕的一代分享。我們通過養育孩子來報答我們的父母;我們通過教育我們的學生來報答我們的老師;我們篩掉事件的細枝末節留下精華;我們將藏書捐給母校,只留下一些適合我們心靈儲藏室的書籍。
人老了就會不斷失去或被迫放棄各種有形無形的東西,這樣的過程同樣也發生在語言上——無論母語還是外語——至少在我是如此。近來,要用的詞彙總是姍姍來遲,錯誤卻不請自來。從另一方面來說,如果我所寶貝的中文的特色發生了什麼變化,那就是發展出更深層次的感情。過去背誦的詩詞文章裡的字或詞,很多都已經不記得怎麼寫了,有的也會寫錯,但是借助聲音喚起所指的形象,我可以回味當時學這些詩詞文章的時光和情景,因此激發更多的回憶。
既然能用中文表達的比以前少了(必須用中文說的也少了),如果願意的話,單單重複那些我喜歡的文字,就會覺得樂趣無窮,似乎是有時光機器的功用帶我回到過去。
我從背誦中得到了樂趣,這個習慣與我相伴多年,的確是我的寶貝。我總是愛高聲背诵,而且旁若無人。所以,要是有一天,你們發現我在大街上自言自語,你們可以說:「他在寶庫裡和李白舉杯邀明月呢。」

(本文中文翻譯原為瀋陽師範大學史國強教授,因部分與回憶錄正文有重複之處或事過境遷而有所刪減修改)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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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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