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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白先勇研究精選》-2
2024/11/23 06:26:05瀏覽7|回應0|推薦0
Excerpt《白先勇研究精選》-2

這本白先勇研究文集有一部分是專訪紀錄,但真正有問答形式記錄的不多,作家劉俊曾經寫過兩本白先勇的傳記,收錄的這一篇訪談內容或許更有參考價值,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白先勇研究精選
作者:白先勇
出版社:天下遠見
出版日期:2008/09/15

Excerpt
〈文學創作:個人·家庭·歷史·傳統——訪白先勇〉/ 劉俊

[
創新傳統]

劉:您在評歐陽子和陳若曦作品的時候,都提到了幻滅。您自己有沒有過幻滅的階段?
白:有,有。我想我們一生中都在追求各種理想,尤其是情感方面的理想。對我個人來說,我不是一個肯隨便妥協的人,可以說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吧。對於藝術,對於感情,追求至善至美,那麼就容易產生幻滅,遭受到幻滅的痛苦,而且我也發覺到很多人如此。
劉:您在後來的文章中提到了對「五四」精神繼承,對「五四」文風反對。您這個想法是辦《現代文學》或是您剛剛開始創作的時候就有的,還是後來在寫〈《現代文學》的回顧與前瞻〉、〈《現代文學》創立的時代背景及其精神風貌〉這些文章時的反思總結?
白:很早意識到的。我們那時對「五四」的文藝,那種已經形成了陳腔濫調的文藝腔,很討厭。他們開拓的精神我們很欣賞,創新的精神,反傳統的、不受拘束的精神,很欣賞。但我們也在反「五四」傳統,竭力避免那種陳腔濫調的窠臼。陳腔濫調有兩種,一種軟性的,一種硬性的。軟性的就是表面的風花雪月,望月興歎,古詩裏的那一套;硬性的就是普羅文學那套東西,三〇年代那一套的八股。兩個我們都反對。我們那時候是相當自覺地想來創立一個新傳統。
劉:目的基本上已經達到了?
白:基本上我想我們那時候是達到了。我覺得六〇年代對臺灣文壇相當重要。
劉:您覺得您的精神氣質與現代文學史上哪位作家比較相近?
白:年輕形成期時,我喜歡郁達夫。第一,他那個憂鬱的氣質,感傷,我很欣賞;第二,他的小說文字好,文字熟練、詩意、詩化。但有幾篇他們很推崇的我倒覺得不好,〈沉淪〉我不喜歡。〈過去〉最好,在他的短篇小說中,那篇東西寫得非常成熟。
劉:在他的小說中,那一篇結構也好,不是散漫的,而比較凝聚。
白:結構也好,凝聚,主題又好,就是那種靈與肉的一下子的超脫。我比較喜歡那些寫人性、人心、內心的作品,寫社會表層那些現象的東西我不是很感興趣。
劉:您作品中的「社會」都是作為大背景出現的。
白:因為我覺得社會問題的東西,那個問題過了就一點興趣也沒有了。你講上海三〇年代勞資對立,我現在一點興趣也沒有。
劉:那您後來沒有改變過,只喜歡郁達夫嗎?
白:噢,那也不止。郁達夫、沈從文、魯迅的小說是好的,短篇小說。
劉:我覺得您許多作品在精神氣質上和魯迅的一半相似,魯迅對人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您呢,只「哀其不幸」。魯迅其實對人生也充滿悲憫的。
白:這一點我很喜歡,而且他寫小說那麼制約,完全控制,那個我相信確實是「五四」文學最好的傳統。他那幾篇小說到現在還是能站得住的。沈從文的東西站得住,他的《邊城》不錯,我很喜歡。郁達夫的東西我好多年沒看了,後來再拿過來看一次,還是好。我想這幾個人我比較喜歡,從我喜歡的東西你也看得出來,我對「五四」的繼承是這一方面的東西。
劉:〈遊園驚夢〉中錢鵬志臨死前對藍田玉「老五,你要珍重吓!」的叮囑和〈香港——一九六〇〉裏李師長對余麗卿的囑託「麗卿,你要規矩呵!」有相似的地方,您在寫〈遊園驚夢〉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香港——一九六〇〉?
白:沒想,不太想。因為它們兩個情況不一樣。可能我又用上那個聲音,又用上voice,聲音出來了。對〈香港——一九六〉,那聲音用得滿重要,余麗卿一直在聽到那個聲音……
劉:在心靈裏撞擊,如同歐尼爾《瓊斯皇帝》裏的鼓聲。
白:對,對,一直在撞擊。
劉:您的作品是不是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一方面當作一個寫實的實體來理解,另外一方面也可以當作一個具有象徵哲理性的東西來理解。比如〈遊園驚夢〉,既可以當作一個宴會,也可以上升到一個高度,從一個人生的哲理……
白:曲終人散,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劉:對。當然一般的小說都會有自己的主題思想,但您是不是在有意識地建造兩個層面?
白:確實是有。我想我寫作時是滿考慮到寫實背後的意義。每篇小說,找背後意義在哪裏,我總在考慮。
劉:〈遊園驚夢〉最後錢夫人出來看到月亮升起來了,這個跟李後主的詞〈浪淘沙・往事只堪哀〉後面幾句「晩涼天淨月華開……
白:「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
重視音韻]

劉:我覺得您的很多作品都有詞的意境在裏面。
白:可能有意境在裏頭。宋詞對我的影響很大,中國文學我是由詞入門的。
劉:對,您小說裏的節奏,跟詞的音樂性也很有關係。
白:我會背好多詞。中學的時候我喜歡詞,詩也看,但詩硬了一點,那時還不太懂。宋詞對我的情感教化、語言教化,作用很大,尤其你剛才講的節奏、音樂,我覺得這個聽覺很要緊很要緊。
劉:您的小說、散文能念,有的作家寫得東西不能念的。您的作品節奏感非常明顯。
白:要緊,對我來說(節奏感)很要緊。我覺得詞的音樂性特別美,節奏抑揚頓挫,中國文字的音樂美達到了高峰,比詩還要厲害,因為它是長短句,能唱,音樂性更強。而且詞的意境對我來講也要緊。
劉:豪放派裏面就有歷史感,婉約派表現纏綿的情感。像蘇東坡的「大江東去」,辛棄疾的「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那種強烈的歷史感……
白:後來我年紀大點的時候,南宋的張炎、周密、王沂孫,那些亡國之音……
劉:這也是您歷史感的一個重要內容。
白:對,尤其後主、南渡以後的李清照。其實我後來對南宋詞比北宋詞還更喜歡,更感受深。北宋的時候還是富貴的、富麗堂皇的,到了南宋詞,很沉痛的那些……
劉:歷史的失落,個人命運的失落,交織在一起了。
白:對。可是總的來講,宋詞的意境,跟音樂性,對我的整個文學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可能有時候我寫小說有意無意地就表露了出來,像你講的〈遊園驚夢〉吧,錢夫人抬頭看那片秋月的時候,她一個寒戰,那就完全是詞的,到了涼臺上,「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就是那個味道,「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就是這個東西。
劉:您反映歷史感、滄桑感,除了軍人,市民階層您很少用男性來反映
這種歷史的滄桑,大多數都是女性,我就覺得您在這裏面是不是有一種不自覺的……
白:女人哪,女人滄桑感最強。女人經過幾個男人,經過幾個折騰以後,她對人世滄桑的感受就大了。男人的滄桑,像〈冬夜〉,男人感覺到的滄桑,是另外一種,它是比較抽象的。女人滄桑比較personal,比較個人,像藍田玉、金大班,她們的滄桑是非常個人化的,較具隱私性。中國也有這樣的傳統,像那個〈琵琶行〉,「以兒女之情,寄興亡之感」,我想就是這個東西。
劉:用這幾個詞來概括您的美學風格,不知道您覺得合適不合適:「沉鬱」、「典雅」、「含蓄」、「淡泊中有狂烈」、「簡樸中有穠麗」。您作品中的描寫有時很簡樸,有時也很穠麗。這是您跟張愛玲在美學風格上的區別。張愛玲是一味的濃,她的文字工描細刻,已經到了毫髮畢現的程度。
白:她的那個文字,簡直是不得了的細,用的你想不到。
劉:大概從這幾個方面來概括您的美學風格,您是不是覺得還有甚麼需要補充的?
白:「沉鬱」很要緊。我自己的感受,我喜歡,比較欣賞的文學風格,最高的,應該是像杜甫的〈秋興八首〉,像屈原的《離騷》那樣的作品。杜甫的〈秋興八首〉,可能還有一些李商隱的東西,他們的那個意境,我覺得是中國文學境界的頂點,我的最高分數給的是這些(作品)。我想我的風格可能在有意無意地追求那種境界。
……

一九九〇年九月於上海静安賓館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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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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