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2024/11/24 06:28:41瀏覽119|回應0|推薦2 | |
Excerpt:韓少功的《夜深人靜》 除了挑選兩篇辯駁有關文學無用的文章之外,本書附錄中韓少功分享了幾位文友的書信,透過他的點評,別有新意。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夜深人靜 作者:韓少功 出版社: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5/11 韓少功不僅是一位自20世紀80年代起就活躍於文壇的著名作家,而且是一位長期關注中國社會文化狀況的思想者。本書集中展示了作者的心靈軌跡,從中可以看出其在文學和思想兩方面的不凡成就。全書從《爸爸爸》、《馬橋詞典》、《日夜書》、《革命后記》等作者以往的小說、散文作品中采集英華,精心編輯而成,跨越時空,虛實並舉,帶有心靈自傳色彩。 長文《落花時節讀舊箋》是新作,收入了80年代以來許覺民、張賢亮、劉再復、蔣子龍、陳映真、張承志等人寫給作者的信,並加以點評,是一份充滿歷史質感的側記。 【Excerpt】 〈螢火蟲的故事〉 …… 文學還能做什麼?文學還應該做什麼?一位朋友告訴我,「詩人」眼下已成為罵人的字眼:「你全家都是詩人!」「你家祖宗八輩子都是詩人!」……這説法不無誇張,玩笑中卻也透出了幾分冷冷的現實。在太多文字產品傾銷中,詩性的光輝,靈魂的光輝,正日漸微弱黯淡甚至經常成為票房和點擊率的毒藥。 坦白地説,一個人生命有限,不一定遇上大時代。同樣坦白地説,「大時代」也許從來都是從「小時代」裏滋生而來,兩者其實很難分割,或者説後者本是前者的一部分,前者也本是後者的一部分。抱怨自己生不逢時,不過是懶漢們最標準和最空洞的套話。文學並不是專為節日和盛典準備的,文學在很多時候更需要忍耐,需要持守,需要旁若無人,需要繁瑣甚至乏味的一針一線。哪怕下一輪偉大節日還在遠方,哪怕物質化和利益化的「小時代」正成為現實中咄咄逼人的一部分,哪怕我一直抱以敬意的作家們正淪為落伍的手藝人或孤獨的守靈人……那又怎麼樣?我想起多年前自己在鄉村看到的一幕: 當太陽還隱伏在地平線以下,螢火蟲也能發光,劃出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弧線,其微光正因為黑暗而分外明亮,引導人們溫暖的回憶和嚮往。當不了太陽的人,當一隻螢火蟲也許恰逢其時。 換句話説,本身發不出太多光和熱的傢伙,趁新一輪太陽還未東升的這個大好時機,做一些點點滴滴豈不是躬逢其幸? 這樣也很好。 韓少功 2014年11月 〈心魂17〉 文學有什麼用?我理解這些提問者,包括一些猶猶豫豫考入文科的學子。他們的潛台詞大概是:文學能賺錢嗎?能助我買下房子、車子以及名牌手錶?能讓我成為股市大戶、炒樓金主以及豪華會所裏的VIP ? 我得遺憾地告訴他們:不能。 基本上不能——這意思是説除了極少數暢銷書,文學自古就是微利甚至無利的事業。而那些暢銷書的大部分,作為文字的快餐乃至泡沫,又與文學沒有多大關係。街頭書攤上紅紅綠綠的色情、凶殺、黑幕、財運……一次次能把讀者的錢掏出來,但不會有人太把它們當回事吧。 不過,豈止文學利薄,不賺錢的事情其實還很多。下棋和釣魚賺錢嗎?聽音樂和逛山水賺錢嗎?情投意合的朋友談心賺錢嗎?淚流滿面的親人思念賺錢嗎?少年幻想與老人懷舊賺錢嗎?走進教堂時的神秘感和敬畏感賺錢嗎?做完義工後的充實感和成就感賺錢嗎?大喊大叫奮不顧身地熱愛偶像賺錢嗎?……這些事非但不賺錢,可能還費錢,費大錢。但如果沒有這一切,生活是否會少了點什麼?會不會有些單調和空洞? 人與動物的差別,在於人是有文化的和有精神的,在於人總是追求一種有情有義的生活。換句話説,人沒有特別的了不起,其嗅覺比不上狗,視覺比不上鳥,聽覺比不上蝙蝠,搏殺能力比不上虎豹,但要命的是人這種直立動物比其它動物更貪婪。一條狗肯定想不明白,為何有些人買下一套房子還想圈佔十套,有了十雙鞋還去囤積一千雙,發情頻率也遠超生殖的必需。想想看,這樣一種最無能又最貪婪的動物,如果失去了文明,失去了文明所承載的情與義,算不算十足的劣等物種?是不是連一條狗都有理由恥與為伍? 人以情義為立身之本,使人類社會幾千年以來一直有文學的流淌。在沒有版税、稿酬、獎金、電視採訪、委員頭銜乃至出版業的漫長歲月,不過是靠口耳相傳和手書傳抄,文學也一直生生不息蔚為大觀,向人們傳達着有關價值觀的經驗和想像,指示一條澄明的文明之道。這樣的文學不賺錢,起碼賺不出什麼李嘉誠和比爾·蓋茨,卻讓賺到錢或沒賺到錢的人都活得更有意義也更有意思,因此它不是一種謀生之術,而是一種心靈之學;不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修養。把文學與利益聯繫起來,不過是一種可疑的現代制度安排,更是某些現代教育商、傳媒商、學術商等等樂於製造的掘金神話。文科學子們大可不必輕信。 在另一方面,只要人類還存續,只要人類還需要精神的星空和地平線,文學就肯定廣有作為和大有作為——因為每個人都不會滿足於動物性的吃喝拉撒,哪怕是惡棍和混蛋也常有心中柔軟的一角,忍不住會在金錢之處尋找點什麼。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呼吸從容、目光清澈、神情舒展、容貌親切的瞬間,在心靈與心靈相互靠近之際,永恒的文學就悄悄到場了。人類文學寶庫中所蘊藏的感動與美妙,就會成為你眼前的新生之門。 ——摘自隨筆《心靈之門》(2009) 〈落花時節讀舊箋〉 自有了信息電子化,電話、電郵等正日益取代信函,投書遠方已成稀罕之事。不久前清理自家舊物,無意間從一抽屉裏翻出舊箋若干,如掘出一堆出土文物,讓我驚喜,也不免驚惶:這也許就是此生我收到的最後幾許墨迹? 來信者多為同行故人。他們的墨迹有幾分模糊,但字如其人,或樸或巧,或放或斂,仍能喚醒一幕幕往事,歷歷在目。感謝紙墨這些傳統工具,雖無傳輸的效率優勢,卻能留下人們性格的千姿百態,亦無消磁、病毒、黑客、誤操作之虞,為我長久保存了往事的生動印痕。也感謝一個時代的風雲聚散,讓我得以與這些來信者有緣相識,無論是擦肩而過,是同路一時,還是歷久相隨,他們終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讀書讀人讀世界的一部分,已悄悄潛入一個人的骨血。 於是一封封重新展開。 1 西西,1987年12月31日來信稱: 我剛從北京回來,看見莫言、李陀、史鐵生、鄭萬隆和張承志·好極了。他們老説就欠少功一人。我臨走時遇上北京大雪,美極了,可仍然比不上你們這些美麗的人。我想,做一個寫好小説的人不太難,但難在做一個能寫好小説的好人。 如果我到湖南,我當然不想成為「抓稿人」,只想跟你和有趣的朋友(是何立偉、彭見明他們吧)開心地聊聊,一如在北京那樣。不過,目前我又非做抓稿人不可,真可憐。事情是這樣,洪範書店再編三、四冊,我就想到你的《女女女》。如果你不反對,請循例簽寫同意書寄回就行。據説你有一篇新作《棋霸》,不知刊在哪裏。 西西是香港作家,身居燈紅酒綠之地,仍有幾分藝術的高冷和狂野,《鬍子有臉》《母魚》《我城》等作品變化多端,現代主義前衛風格天馬行空,相對於滿城花哨的地攤書,堪稱香港一大異數。內地開放之初,她是兩岸三地的文學交通中樞之一,將一大批內地作品引入繁體字,其規模和反響達一時之盛。但作品之外的她毫無先鋒造型,既不會目光直勾勾,也不會烟酒無度、滿口粗話、深夜海邊暴走,倒是質樸如一村婦。第一次在酒店相見,她衣着低調,張羅茶點,引見和關照幾個隨行青年,在茶座的一端幾乎沒說什麼話,似乎更願意讓她的學生們多説——文學班主任的服務十分體貼。 市場化經濟大潮撲來,新時期文學迅速轉入疲態和茫然,包括西西在內的很多人後來大多音訊寥落,相忘於江湖。2008年春,我在香港浸會大學待了兩個多月,好幾次打聽她,不料教授也好,作家也好,青年讀者也好,都説不出一二,甚至對這名字也不無陌生之感。我大吃一驚:這還是香港呵? 還好,總算有一位頗費周折找來了她的電話號碼。我通話結果,是發現她竟然近在咫尺,與我同住在土瓜灣的一角。這個土瓜灣,靠近九龍城寨,即當年清政府嵌入殖民地的一處留守官署,亦即後來匪盜横行的一塊法外真空,直到再後來才經陸港雙方簽約,將其改造成一個公園。我租房在此,常沿着港灣散步,看各類爭奇鬥異的市井食肆,看水面倒影中的燈火萬家。我何曾想到,我可能早與她在此路遇多次,只是已互不相識。 她由家人陪伴,偶爾還靠家人攙扶,前來與我見面,看來身體已不是太好——這也可能是她多年來息交絕遊的原因之一。 我終於見到她,重新握住了她瘦弱而清涼的手。 6 陳映真,1988年10月22日來信稱: 海南是一個處女地·在「現代化」的政策下,她即將付出慘烈的人的代價、大自然的代價、和文化的代價。依臺灣的經驗,少數民族的淪落和社會的解體,女性的娼妓化,男性淪入底層勞動者。民族文化的解體,民族主體性的解體……如果中國共産黨和大陸知識分子容忍甚至鼓勵這種發展,對我是痛徹心扉的失望與絕望。請Steven帶去《人間》雜誌十冊,表示我的友情與敬意。《人間》是站在「弱者」——民眾的立場去看人、生命、生活、自然和社會,特別要追究「發展」「現代化」所付出的不必付出的代價。大陸知識分子對西方謳歌太淺薄,太輕佻,對西方資本主義太無知,對中國開放改革的世界背景,即體系化的世界資本主義所加以的限制太無知,對中國社會主義革命的評價太低,對馬克思主義的批評太輕率。我們理解這是文革的反動,但反動與感情用事不是對待真理的態度。 他1994年8月4日又有一信稱: 接獲來信及影印頁,何其高興。那封信能刊在書上,説明大陸上言論也自由。這樣説,也覺得有一股辛酸的諷刺味。在共產黨支配的社會,左派意見反而難出頭,不一定官方要壓,反倒是一般知識分子會嘲笑——都什麼時候了,還要這樣提問題?此所以那封信多年後刊出,竟使我惶惑驚訝不已! 少功兄,這個時代還需要作家寫出時代巨大變化下的人和生活,接續三零年代、四零年代民眾文學與民族文學的大傳統,兄其勉哉! 對於「現代化」名義下的資本主義全球化,陳映真也許是兩岸知識界中最早的質疑者和批評者,相對於九十年代中後期內地遲到的相關討論,差不多早了十多年。這當然得益於市場和資本在臺灣先行一步,也離不開一個左翼作家的思想定力,還有某種基督教背景下的濟世情懷(臺灣學者趙剛語)。他提到的「三零年代、四零年代」文學大傳統,放到百年乃至千年歷史大框架裏看,還真是一件事:「空前」已無疑,是否還要「絕後」? 可惜他的《人間》雜誌未能堅持多久,其它努力也屢遭挫折,號召力在臺灣日漸微弱,似乎被他所殷殷關切的「弱者」和「民眾」所無情叛離。取而代之的,卻是後來奶油散文、八卦故事、狗血寫作的呼風喚雨橫行天下。對於很多人來説,這當然是一種諷刺,也是一種尖鋭逼問:説好的民眾呢,在哪裏? 換句話説,民眾是什麼?民眾如何區別於民粹雜群?民眾需要關切,是否也需要再造?如果這後一個問題沒法借助更多手段來加以解決,那麼前一個熱血版的精英問題是否還有意義? 這些事一想就要頭大。 感謝陳映真,能讓我們的腦神經無法懈怠。 |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