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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計畫: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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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計畫:白先勇》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23574
臺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43:白先勇
作者:柯慶明
出版社:國立臺灣文學館
出版日期:2013/12

Excerpt
〈白先勇的語言〉/ 顏元叔

就《遊園驚夢》八個短篇來說,白先勇是一位時空意識極強的作家。每一篇都可見新聞報導式的企圖,要把時間與空間固定得盡可能明確,使故事的背景以及故事的本身充滿真實感。當然,一篇小說的真實感不完全來自明確的時空背景;不過,時空的經緯固定了,真實感便容易浮現出來。於是,白先勇敢於讓他的故事,發生在臺北市仁愛路四段,發生在天母,發生在長春路 他的時間觀念則似乎沒有空間觀念那樣明確;不過,總是在政府播遷來臺後的十餘年之間吧。我認爲這是白先勇的一大長處。寫詩,大概可以略爲超越時空,寫小說卻是非譜定時空的經緯不可。總括起來,我們可以說,白先勇是一位社會意識極強的作家。其次,白先勇是一位嘲諷作家。《遊園驚夢》諸篇不盡是嘲諷之作;但是,我以爲他所擅長的是眾生相的嘲諷;他的冷酷分析多於熱情擁抱。本來,像白先勇所處理的上流社會,一個已經枯萎腐蝕而不自知的社會,是值不得當小情人來擁抱的。假使白先勇朝這個方向發展下去,中國現代文壇出個威廉·梅克比斯·薩克萊(W. M. Thackeray)也未可知。我召來薩克萊的鬼影,不僅是爲了稱美;因爲,我想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都有點像長篇:無論他的題材,人物,或敘事文體,都是更像長篇而不像短篇的。現代西洋短篇小說似乎更接近詩,比較空靈,比較富於哲理;而嘲諷眾生相的大塊文章,每每付諸長篇——維多利亞式的長篇。現代的長篇又似乎接近現代的短篇,常常使用抒情的形式(lyrical form)。於是,我幾乎想這麼說:白先勇的小說,是維多利亞小說與中國傳統小說的揉合。
上面只是一個引子。實際上,我想討論的乃是白先勇的文學語言。文 學的語言不是獨立存在的;它與敘事觀點(point of view)息息相關——而敘事觀點之後,便是作者自己的意向。作者的意向在白先勇的小說中特別重要,因爲他是一位嘲諷作家。要嘲諷,便得看用誰的口來嘲諷了。在論述細節之前,我願意先下一個大膽的斷語:白先勇用他自己的口吻嘲諷時,他的嘲諷語言最能入木三分;倘使假借別人的口,則總令讀者如我者稍感欠缺。用小說的術語來說,白先勇使用作者全能敘事觀點時,最能施出渾身解數。下面讓我們求證一番。
《遊園驚夢》的第一篇〈永遠的尹雪豔〉,以這麼一段開始:

尹雪豔總也不老。十幾年前那一批在上海百樂門舞廳替她捧場的五陵少年,有些天平開了頂,有些兩鬢添了霜;有些來臺灣降成了鐵廠、水泥廠、人造纖維廠的閒顧問,但也有少數卻升成了銀行的董事長,機關裡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麼變遷,尹雪豔永遠是尹雪豔,在臺北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一逕那麼淺淺的笑著,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

我想,任何懂得敘事觀點的人都會同意,這段是作者用自己的全能敘事觀點寫成的,作者從他的觀點,鳥瞰全局,爲尹雪豔的故事提供一個必要的背景;其次,作者從據高臨下的全能觀點,來「談」尹雪豔,所以我們在這段裡聽到的,是作者自己說話的口氣。作者如何「談」尹雪豔呢?這便是作者意向之所指了。我認爲作者的意向是嘲諷尹雪豔以及旋轉在她四周的五陵少年——或五陵老年!而作者的嘲諷,一開始便活活潑潑的從字裡跳了出來。「尹雪豔總也不老」。這的確是句妙語!它的稠密度(intension)是很大的。首先,事實上,人人都會變老,但是,尹雪豔卻總也不老。這是一句違反事實的命題,是一句內在的矛盾語。有什麼理由使這句矛盾語存在呢?有什麼能力可以違反事實揮戈止日呢?唯一的理由,唯一的能力,便是尹雪豔自己不肯老——當然,也不能老,老了怎麼做名女人呢!不老的尹雪豔要想保持不老,大概也煞費苦心的吧。她可能像〈金大班的最後一夜〉的金大班,「在宜香美容院就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拉面皮、扯眉毛——臉上就沒有剩下一塊肉沒受過罪」。當然,尹雪豔也許另外駐顏有術。總之,作者這個「總」字在「尹雪豔總也不老」中,似乎道盡了自讚美以至揶揄的一切影射。名女人的最大本錢是青春,尹雪豔就憑了猶存的風韻,依舊在蠱惑人。所以,「尹雪豔總也不老」一語,也可說點破了全篇的主題。我們可以把上面的分析,同樣應用到這段的最後一句話:「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不肯」兩字把「眼角兒」 人稱化了,「眼角兒」——以部分概全體——即是尹雪豔本人。無論第一句或最後一句,嘲諷之外都有相當的喜劇成分。做爲諷刺作家,白先勇並不苦澀辛辣——當然,誰好意思對名女人尖酸刻薄呢,她們是「一逕那麼淺淺的笑著」!
「尹雪豔總也不老」與「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像老虎鉗的一雙」平行鋼齒,把這段文章夾著緊緊的,給予這十來句話一種牢靠的形式控制。至於這段中間的文字,便是作者以尹雪豔爲起點,所作的社會批評。「五陵少年」這句陳腐套語,用在此處最恰當不過:因爲,這些人物本來陳腐不過——此外,「五陵少年」也有勾起舊愁的味況。「天平開了頂」」與「兩鬢添了霜」,是白先勇化文言爲白話的結果--揉合文言白話或化文言爲白話,可能是白先勇在語言創新方面的大貢獻,後面再談。最有趣的是:「有些來臺灣降成了鐵廠、水泥廠、人造纖維廠的閒顧問,但也有少數卻升成了銀行的董事長,機關裡的大主管」這一筆社會批評,真是入木三分,而不露痕跡,一個「但」字便分成兩個世界,有幸有不幸,但其間分野只是一個逗點而已。宦海浮沉哪有什麼準則,做董事長與做閒顧問,就得看誰的八字大了。也許我們可以用〈歲除〉賴鳴升的話作註腳:「老弟臺,大哥的話,一句沒講差。吳勝彪,那個小子還當過我的副排長呢。來了臺北,走過他門口,老子正眼也不瞧他一下。他做得大是他的命,捧大腳的屁眼事,老子就是幹不來,幹得來現在也不當伙伕頭了」。這裡的社會批評,由於賴鳴升的個性的關係,比較暴露。《遊園驚夢》有一段,卻含蓄得恰到好處:「錢夫人連忙向余參軍長歉謝了一番,她記得余參軍長在南京時來過她公館一次,可是她又髣髴記得他後來好像犯了甚麼大案子被革了職退休了」。這和〈永遠的尹雪豔〉中的閒顧問,大主管之類,恰好異曲同工——一樣沒有譜子。我覺得尹雪豔的「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象徵作用多於寫實。尹雪豔是「隔江猶唱後庭花」的「商女」;在上海,在臺北,都是一樣。她是超越時空的;時空的改變不能改變她的生活哲學。所以,她「仍舊」穿素白旗袍,「仍舊」去幹她名女人的勾當。在時空急速轉變的20世紀中葉,尹雪豔卻是「永遠的」,多豐富的一個嘲諷!
白先勇揉合文言與白話或化文言爲白話的技巧,可以從下面錄著的一段,窺斑見豹:

尹雪豔在舞池子裡,微仰著頭,輕擺著腰,一逕是那麼不慌不忙的起舞著;即使跳著快狐步,尹雪豔從來也沒有失過分寸,仍舊顯得那麼從容,那麼輕盈,像一毬隨風飄盪的柳絮,腳下沒有紮根似的。尹雪豔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豔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

像「分寸」、「從容」、「輕盈」、「柳絮」、「遷異」、「均衡」等,都不是日常口頭上的白話——假使說前面四個片語,日常有時用到;至少,後面兩個片語,卻是道地的文言。但是,白先勇把這些辭句融合在如「腳下沒有紮根似的」口頭語裡,毫無分離間隔之感,而自成一種統一調和的文體。我們還可以引一些別的辭句,如「難免招忌」;「輕者家敗重者人亡」;「壓倒群芳」;「冷豔逼人」等等四個字的套語。這種套語最容易與白話文分離,自我獨立,化爲馬路上的鵝卵石。在白先勇的筆下,它們卻被上下文消化了,完全融成一體。這是令我驚訝的地方。我想這也許是解決現代中國小說的語言問題的最佳方法之一。這個方法使得舊語言與新語言,有了結合的機會,可使中國文學語言的傳統延續下去。此外,畢竟舊語言中有著豐富的歷史累積,部分固已僵化,大半還是活生生的,或者可以使之再生的。假使癈而不用,豈不可惜!
……

做爲這冊短篇標題的〈遊園驚夢〉,和〈永遠的尹雪豔〉一樣,也是處理一個枯萎陳腐的上流社會。不過,白先勇在這裡,放棄了〈永遠的尹雪豔〉中作者的全能敘事觀點,卻把視野整個囿於錢夫人的雙眼,似乎未能把故事的潛能全部發揮出來。首先,我認定作者的意向,是批評諷刺以寶夫人爲中心的上流社會。那麼,從那個觀點出發,誰最能批評得透徹呢?顯然,這個觀點不可能是錢夫人的。錢夫人在竇夫人的一群人裡,雖然已算是局外人,可是,她的一切價値觀念,還是屬於這群人的。此話怎講?原來錢夫人與竇夫人以及其他幾位,從前都是夫子廟賣唱的;後來一個個都嫁了達官貴人,於是飛黃騰達起來。這位錢夫人的丈夫也是大將軍之流,可惜來臺後不久便撒手西歸了。丈夫死了,太太便跟著垮下來。所以,錢夫人不住在冠蓋雲集的臺北,而流落在南部:赴竇家之宴時,沒有私家轎車,只得坐計程車;做的赴宴新旗袍,下擺長得過了時。總之,她是竇夫人一群中已經隕落的一個,但是,她的一切觀點與看法,卻還是竇夫人式的,只是可欲不可求吧。退一步說,就算錢夫人經過幾年的冷落與辛酸,已經與竇夫人等心境上略有不同,可是,她的轉變還沒有使她變成能對竇夫人的社會作深入的批評。所以,錢夫人在竇家有點像劉姥姥進大觀園,儘是觀察描述,沒有審思批評的餘地——因爲她不能凌越她的背景。譬如:「錢夫人環視了一下,第二桌的客人都站在那兒笑瞅著她。錢夫人趕忙含糊推辭了兩句,坐了下去,一陣心跳,連她的臉都有點發熱了。倒不是她沒經過這種場面,好久沒有應酬,竟有點不慣了」。
當然,用錢夫人的觀點有一個好處,便是她了解這些人——她曾經是局內人。不過,由於前段所述的理由,這一點優點還嫌不夠。我的意見是:白先勇在此,應該和在〈永遠的尹雪豔〉中一樣,使用全能敘事觀點,讓作者的意識攏括全局,以錢夫人的視野爲輔佐,如此便推移大了,幅度寬了,作者可以任意把故事的潛能壓搾個乾淨。就目前的情況而言,通過錢夫人的觀點,讀者固然知道不少名女人的寒酸與隱私,但是,對於上流社會不能起什麼批評的作用——白先勇在此沒有機會施出他的嘲諷本領。姑舉一例:余參軍長的宦海浮沉,他的扮演丑角,他的黑頭戲,這些機會都沒有完全把握。即是使用錢夫人的敘事觀點,〈遊園驚夢〉的語言,雖說也在中等以上,卻不如〈永遠的尹雪豔〉那麼豐富稠密,多姿多采。譬如:

錢鵬志怕她念著出身低微,在達官貴人面前氣餒膽怯,總是百般慫恿著她講排場,耍派頭。梅園新村錢夫人宴客的款式怕不噪反了整個南京城,錢公館的酒席錢,「袁大頭」就用得罪過花啦的。

這種語言稱是稱職的,只是馴得很,沒有令人拍案驚奇處。後來,錢夫人喝醉了酒,神志恍惚起來,白先勇便爲她寫了幾段意識流的文字。我以爲,就這幾段文字本身說,就意識流的技巧而言,頗有真實感。只是,在整篇小說中卻有點不合。這篇小說,無論就故事、人物、語言而言,傳統的況味很強,突然來幾段意識流,似乎把錢夫人打扮得特別摩登,有點與全景不配襯。譬如:「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們的眼睛:她的眼睛,他的眼睛……榮華富貴——可是我只活過一次……」這種觀念,這種語調,對全篇而言,有點太「新潮派」似的。
我以爲白先勇使用作者的口吻,用全能敘事觀點,最能發揮他的語言潛力。當他完全進入主人翁或書中人的意識時,他有時成功,如「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有時完全失敗,如〈香港——一九六〉;有時成績尙可,如〈遊園驚夢〉。大概,一位批評嘲諷的作家,其主觀意識強於客觀;當他使用主觀述說故事的時候,他比較容易施展開來。

——
選自《現代文學》,第37期,19693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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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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