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2024/11/25 05:28:14瀏覽157|回應0|推薦3 | |
Excerpt:韓少功的《馬橋詞典》 從嚴格的意義上來說,所謂「共同的語言」永遠是人類一個遙遠的目標。如果我們不希望交流成為一種互相抵消和互相磨滅,我們就必須對交流保持警覺和抗拒,在妥協中守護自己某種頑強的表達——這正是一種良性交流的前提。這就意味著,人們在說話的時候,如果可能的話,每個人都需要一本自己特有的詞典。 詞是有生命的東西。它們密密繁殖,頻頻蛻變,聚散無常,沉浮不定,有遷移和婚合,有疾病和遺傳,有性格和情感,有興旺有衰竭還有死亡。它們在特定的事實情境裡度過或長或短的生命。 一段時間以來,我的筆記本裡就捕捉和囚禁了這樣一些詞。我反覆端詳揣度,審訊和調查,力圖像一個偵探,發現隱藏在這些詞後面的故事,於是就有了這一本書。 ——〈後記〉 閱讀及分享韓少功的作品《馬橋詞典》。 本書在1999年獲評為「20世紀中文小說100強」之一(《亞洲周刊》),也曾經被批評抄襲了塞爾維亞作家米洛拉德·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而因此訴訟。 以下試摘要分享其中幾個片段。 書名:馬橋詞典 作者:韓少功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1/02 《馬橋詞典》以別開生面的詞典手法,透過詞典的形式,集錄了湖南汨羅縣馬橋人日常用詞,並以這些詞條為引子,利用詞典的語言來敘述發生在馬橋地方小鎮的故事情節及連串的傳奇、各色人物與風俗情景,搜集了地方上流行的方言,巧妙地糅合了文化人類學、語言社會學、思想隨筆、經典小說等諸種寫作方式,包含人文、地理、風俗、物產、傳說、歷史與民俗種種內容,講述了古往今來一個個豐富生動的故事,引人入勝,回味無窮。 馬橋是早年屈原的流放地,亦是作家韓少功知青時代的勞動場所。《馬橋詞典》中所描述皆為韓少功插隊六年的親身見聞,在大陸《小說界》雜誌刊出後,即廣受好評;出版後更進入暢銷書排行榜之列,是20年來中國大陸長篇小說中,最重要、最特殊的力作,成為專家學者們探討的話題,深受讀者喜愛。 【Excerpt】 〈楓鬼〉 動筆寫這本書之前,我野心勃勃地企圖給馬橋的每一件東西立傳。我寫了十多年的小說,但越來越不愛讀小說,不愛編寫小說——當然是指那種情節性很強的傳統小說。那種小說裡,主導性人物,主導性情節,主導性情緒,一手遮天地獨霸了作者和讀者的視野,讓人們無法旁顧。即便有一些偶作的閒筆,也只不過是對主線的零星點綴,是專制下的一點點君恩。必須承認,這種小說充當了接近真實的一個視角,沒有什麼不可以。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在更多的時候,實際生活不是這樣,不符合這種主線因果導控的模式。一個人常常處在兩個、三個、四個乃至更多更多的因果線索交叉之中,每一線因果之外還有大量其他的物事和物相呈現,成為了我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這樣萬端紛紜的因果網路裡,小說的主線霸權(人物的、情節的、情緒的)有什麼合法性呢? 不能進入傳統小說的東西,通常是「沒有意義」的東西。但是,在神權獨大的時候,科學是沒有意義的;在人類獨大的時候,自然是沒有意義的;在政治獨大的時候,愛情是沒有意義的;在金錢獨大的時候,唯美也是沒有意義的。我懷疑世上的萬物其實在意義上具有完全同格的地位,之所以有時候一部分事物顯得「沒有意義」,只不過是被作者的意義觀所篩棄,也被讀者的意義觀所抵制,不能進入人們趣味的興奮區。顯然,意義觀不是與生俱來一成不變的本能,恰恰相反,它們只是一時的時尚、習慣以及文化傾向——常常體現為小說本身對我們的定型塑造。也就是說,隱藏在小說傳統中的意識形態,正在通過我們才不斷完成著它的自我複製。 我的記憶和想像,不是專門為傳統準備的。 於是,我經常希望從主線因果中跳出來,旁顧一些似乎毫無意義的事物,比方說關注一塊石頭,強調一顆星星,研究一個乏善可陳的兩天,端詳一個微不足道而且我似乎從不認識也永遠不會認識的背影。起碼,我應該寫一棵樹。在我的想像裡,馬橋不應該沒有一棵大樹,我必須讓一棵樹,不,兩棵樹吧——讓兩棵大楓樹在我的稿紙上生長,並立在馬橋下村羅伯家的後坡上。我想像這兩棵樹大的高過七八丈,小的也有五六丈,凡是到馬橋來的人,都遠遠看見它們的樹冠,被它們的樹尖撐開了視野。 我覺得這樣很好:為兩棵樹立傳。 沒有大樹的村寨就像一個家沒有家長,或者一個腦袋沒有眼睛,讓人怎麼也看不順眼,總覺得少了一種中心。馬橋的中心就是兩棵楓樹。沒有哪個娃患不曾呼吸過它們的樹蔭,吸吮過它們的蟬鳴,被它們古怪的樹瘤激發出離奇恐怖的各種想像。它們是不需要特別照看的,人們有好事的時候盡可能離它們而去,盡可以把它們忘得一乾二淨。但它們隨時願意接納和陪伴孤獨的人,用沙沙沙的樹葉聲輕洗孤獨人的苦悶,用樹葉篩下的一地碎銀,圈圈點點,溶溶疊疊,時斂時潑,瀉出空明的夢境。 種下這兩棵樹的人已不可考,老班子都語焉不詳。稱之為楓鬼,據說是很多年前一場山火,坡上的樹都燒死了,唯這兩棵樹安然無恙,連枝葉都不損分毫,讓人越看越有目光虛虛的敬畏。關於它們的傳說從此就多起來了。有人說,那些樹瘤多是人形,一遇狂風大雨,便暗長數尺,見人來了才收縮如舊。馬鳴說得更神,說有一次他不經意睡在樹下,把斗笠掛在小楓鬼的一枝斷椏上,半夜被雷聲驚醒,藉著電光一看,斗笠已經掛在樹頭上,豈不是咄咄怪事? 馬鳴吹噓他年少時習過丹青。他說他畫過這兩棵樹,但是畫過之後,右臂劇痛三日紅腫發燒,再也不敢造次。 畫都畫不得,自然更不敢砍伐。兩棵樹於是越長越高,成了遠近幾十里內注目之物。曾經有人鋸取樹枝,掛一塊紅布插於門上辟邪,或者取樹木雕成木魚,用來祈神祛災,據說都十分靈驗。我曾經參加過一次水利建設設計,到公社裡描製規畫圖。中學范老師也派來參與此事。我們一起到縣水利局,複製這個公社的地圖。在那個積塵嗆鼻的資料室裡,我才知道一九四九年以後政府還沒有測繪過任何完整的地圖,一切設計還是根據日本軍隊侵華時留下的軍用圖,一種諸葛亮用過似的黑白線圖,一:五〇〇〇的大比例,一個公社就可占上一大張。此圖不以海平面為標高基點,而是以長沙市小吳門城牆的基石為參照。據說這些都是日軍入侵前,買通漢奸偷偷繪製的,不能不讓人驚嘆他們當年的,準備周密和高效。 就在這張圖上,我看見了馬橋的兩棵楓樹也赫然入目,被日本人用紅筆特意圈上。范老師很有經驗地說,這是日本人的導航標誌。 …… 事情可以這樣想一想,如果沒有這兩棵樹,日本飛機會臨空嗎?會丟下炸彈嗎?——日本人畢竟對一個小山村不必太感興趣。如果他們不以楓鬼為導航標誌,是不必飛經這裡的,也不大可能看見下面的人群吆吆喝喝,就可能把炸彈丟到他們認為更重要的地方去。 有了這兩棵樹,一切就發生了,包括四個人的死亡以及其他後來發生的故事。 從那以後,馬橋的這兩棵樹上就總是停棲鴉群,在人們的目光中不時炸開呼啦啦一把破碎的黑色。曾經有人想趕走它們,用火燒,還搗了鴉窩,但這些不祥之物還是乘人不備又飛回來,頑強地駐守樹梢。 烏鴉聲一年年叫著。據說先後還有三個女人在這棵樹下吊死。我不知道她們的身世,只知道其中一個是同丈夫大吵了一架,毒死了丈夫以後再自己上吊的。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路經這兩棵樹的時候,就像路經其他的某一棵樹,某一根草,某一塊石子,不會太在意它們。 我不會想到,正是它們潛藏在日子深處的它們,隱含著無可占測的可能,葉子和枝幹都在蓄聚著危險,將在預定的時刻轟隆爆發,判決了某一個人或某一些人的命運。 我有時候想,樹與樹是很不一樣的,就像人與人很不一樣。希特勒也是一個人。如果一個外星人來讀解他,根據他的五官、四肢、直立行走以及經常對同類發出一些有規律的聲音,外星人翻翻他們可能有的辭典,會把他定義為人。這沒有錯。出土的漢簡《楚辭》是一本書。如果一個不懂中文的希伯來學者來讀解它,根據它的字形、書寫工具以及出土現場,希伯來人可能以足夠的聰明和博識,斷定這是中文。這同樣沒有錯。但這些「沒有錯」有多大的意義? 就像我們說楓鬼是一棵樹,一棵楓樹,這種正確有多大意義? 一棵樹沒有人的意志和自由,但在生活複雜的因果網路裡,它常常悄然占據了一個重要的位置。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一棵樹與另一棵樹的差別,有時候就像希特勒與甘地的差別,就像《楚辭》和電動剃鬚刀說明書的區別,比我們想像的要大得多。我們即便熟讀了車載斗量的植物學,面對任何一棵不顯眼的樹,我們的認識還只是剛剛開始。 兩棵楓樹最終消失於一九七二年初夏,當時我不在村裡。我回來的時候,遠遠沒有看見樹冠,頓時覺得前景的輪廓有點不對,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路。進村後發現房屋敞露多了,明亮多了,白花花的一片有些刺眼。原來是樹蔭沒有了。我見到遍地脂汁味濃烈的木渣木屑,成堆的枝葉夾著鳥巢和蛛網也無人搬回家去當柴禾,泥土翻浮成浪,暗示出前不久一場倒樹的惡戰。我嗅到一種類似辣椒的氣味,但不知道來自哪裡。 雙腳踩出枝葉嚓嚓嚓,是催人蒼老的聲音。 樹是公社下令砍的,據說是給新建的公社禮堂打排椅,也是為了破除楓鬼的迷信。當時誰都不願意下鋤,不願意掌鋸,沒有辦法,公社幹部最後只得勒令一個受管制的地主來幹,又加上兩個困難戶,許諾給他們免除十塊錢的債,才迫使他們猶猶豫豫地動手。我後來在公社看見了那一排排新嶄嶄的楓木排椅,承受過黨員會,計畫生育會,管水或養豬的會等等,留下一些污污的腳印,還有聚餐留下的油湯。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起,附近的幾十個村寨都開始流行一種搔癢症,男男女女的患者見面時也總是欲哭欲笑地渾身亂抓,攪動過的衣襖糟糟不整,有的人忍不住背靠著牆角做上下或左右的運動,或者一邊談著縣裡來的指示一邊把手伸到褲子裡去。他們吃過郎中的藥,都不見效。據說縣裡來的醫療隊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很覺得奇怪。 有一種流言,說這是發「楓癬」,就是馬橋的楓鬼鬧的——它們要亂掉人們一本正經的樣子,報復砍伐它的凶手。 〈渠〉 直到現在,我說到鹽早或其他人的時候,都是用「他」。在馬橋,與「他」近義的詞還有「渠」。區別僅僅在於,「他」是遠處的人,相當於(那個)他;「渠」是眼前的人,近處的人,相當於(這個)他。馬橋人對於外來人說普通話「渠」與「他」不分,覺得不可思議委實可笑。 他們還有些笑話與「渠」相關:比如「他的爺渠的崽」,是描述人前卑下人後狂妄的可笑表現——在這個時候,「他」和「渠」雖是同指,但性質絕然二致,切切不能混同。 古人也曾用「渠」指代人。《三國志》中有「女婿昨來,必是渠所竊」語。古人寫詩也常用到這個詞:「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朱熹);「蚊子咬鐵牛,渠無下嘴處」(古樂府)……但從這些詩文裡,基本上看不出「渠」的近指限義。我一直暗暗覺得,在語言中著意而頑固地區分他人的空間位置,可能純屬馬橋人的多事,沒什麼必要。 至今為止,人們覺得完全夠用的中文普通話,還有英文、法文、俄文等等,都不做這種區分。 多少年後,我再到馬橋,又聽到了滿耳的「渠」字,又見到了一個個面容熟悉或陌生的——渠。 …… 他出門了,眼角裡突然閃耀出一滴淚。 黑夜裡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我看見了那一顆淚珠。不管當時光線多麼暗,那顆淚珠深深釘入了我的記憶,使我沒法一次閉眼把它抹掉。那是一顆金色的亮點。我偷偷鬆下一口氣的時候,我卸下了臉上僵硬笑容的時候,沒法把它忘記。我毫無解脫之感。我沒法在看著電視裡的武打片時把它忘記。我沒法在打來一盆熱水洗腳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擠上長途汽車並且對前面一個大胖子大叫大喊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買報紙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打著兩傘去菜市場呼吸魚腥氣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兩位知識界菁英軟磨硬纏壓著我一道參與編寫交通法規教材並且到公安局買通局長取得強制發行權的時候把它忘記。我沒法在起床的時候忘記。 黑夜裡已經沒有腳步聲。 我知道這顆淚珠只屬於遠方。遠方的人,被時間與空間相隔,常常在記憶的濾洗下變得親切、動人、美麗,成為我們夢魂牽繞的五彩幻影。一旦他們逼近,一旦他們成為眼前的「渠」,情況就很不一樣了。他們很可能成為一種黯淡而乏味的陌生,被完全不同的經歷,完全不同的興趣和話語,密不透風堅不可破地層層包藏,與我無話可說——正像我可能也在他們的目光裡面目全非,與他們的記憶絕緣。 我想找到的是他,但只能找到渠。 我不能不逃離渠,又沒有辦法忘記他。 馬橋語言明智地區分「他」與「渠」,指示了遠在與近在的巨大差別,指示了事實與描述的巨大差別,局外事實與現場事實的巨大差別。我在那一個夜晚看得很清楚,在這兩個詞之間,在那位多個銳角的奇怪組合扛著木頭一步從「渠」跨入「他」的時候,亮著一顆無言的淚珠。 〈清明雨〉 我無話可說,看見山谷裡的雨霧一浪一浪地橫掃而至,撲濕了牛欄房的土牆,撲皺了水田裡一扇扇順風展開的波紋,一輪輪相繼消逝在對岸的蘆草叢裡。於是草叢裡驚飛出兩三隻無聲的野鴨。溪流的和聲越來越宏大了,但也越來越細碎了,以致無法細辨牠們各自本來的聲音,也不知道牠們來自何處,只有天地間轟轟轟的一片,激盪得地面隱隱顫抖。我看見門口有一條濕淋淋的狗,對著滿目大雨驚恐地叫喚。 每一屋檐下都有一排滴滴答答的積水窩,盛滿了避雨者們無處安放的目光,盛滿了清明時節的苦苦等待。 滿山樹葉都發出淅淅瀝瀝的碎響。 春天的雨是熱情的,自信的,是浩蕩和酣暢,是來自歲月深處蓄勢既久的噴發。比較來說,夏天的雨顯得是一次次心不在焉的敷衍,秋天的雨是一次次幕然回首的恍惚,冬天的雨則是冷漠。恐怕很難有人會像知青這樣盼望著雨,這樣熟悉每一場雨的聲音和氣味,還有在肌膚上留下的溫度。因為只有在雨天,我們才有可能拖著酸乏的身體回家,喘一口氣,伸展酸麻的手足,享受彌足珍貴的休息機會。 我的女兒從不喜歡雨。春天的雨對於她來說,意味著雨具的累贅,路上的滑倒,雷電的可怕,還有運動會或者郊遊的改期。她永遠不會明白我在兩聲中情不自禁的振奮,不會明白我一個個關於鄉下日子的夢境裡,為什麼總有傾盆大雨。她永遠錯過了一個思念兩聲的年代。 也許,我應該為此慶幸? 現在,又下雨了。雨聲總是給我一種感覺:在雨的那邊,在雨的那邊的那邊,還長留著一行我在雨中的泥濘足跡,在每一個雨天裡浮現,在雨浪飄搖的山道上變得模糊。 〈梔子花,茉莉花〉 *雨是要下的,我看下不下來。(關於天氣) *吃飽了,吃飽了,還想吃一碗就是。(關於吃飯) *我看汽車是不會來了,你最好還是等著。(關於等車) *報上這篇文章寫得好,我一句都看不懂。(關於讀報) *他人是個老實人,就是不說老實話。(關於仲琪) 進入馬橋的人,都得習慣聽這一類模稜兩可的話:曖昧、模糊、飄滑、游移、是這又是那。這種讓人著急的方式,就是馬橋人所說的「梔子花,茉莉花」。我發現,一般說來,馬橋人對此不大著急,甚至一點也不怪異。他們似乎很樂意把話說得不大像話,不大合乎邏輯。他們似乎不習慣非此即彼的規則,有時不得已要把話說明白一些,是沒有辦法的事,是很吃力的苦差,是對外部世界的一種勉為其難的遷就。我不得不懷疑,從根本上說,他們常常更覺得含糊其辭就是他們的準確。 …… |
|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