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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26 05:54:52瀏覽36|回應0|推薦1 | |
Excerpt:韓少功的《暗示》 接續《馬橋詞典》,這一本小說論述的部份多於敘事,同樣是相當富有哲理的一部作品,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暗示 作者:韓少功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03/03/31 內容簡介 這是作者繼《馬橋詞典》之後又一筆記體長篇小說,在內容上與《馬橋詞典》形成互補:前者以語言為主題,後者以具象為主題。作者以中國大陸幾個紅衛兵的不同人生命運為載體,以故事敘述、感覺描寫、理論分析三個不同的板塊拼接成全書的特殊結構,類似一塊塊文字的「三明治」,從某種意義上恢復了中國傳統的文史哲跨文體寫作。該書探尋具象符號在人生與社會中的隱秘力量,從符號學角度對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皆展開反思與批評,對當前符號學本身的虛無傾向也有所異議。很顯然,作者企圖於現時欲望化、商業化、平面化的文化潮流下,努力恢復文學的眼界、激情、平民性以及批判的智慧,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可以一書兩用,既是文藝又是理論,不論在形式或是在內容上都是一種有趣的探索。 【Excerpt】 〈言說之外〉 人是一種語言生物,但是在言說之外,人的信息交流和智能反應,其實從未停止和消失。 嬰兒不會說話,仍有歡樂或煩惱的情緒可察,有要吃或要拉的哭聲可辯,抽出嘴裏的指頭一指,是要奶瓶還是要布娃娃,父母一般並不會誤解。 聾啞人沒有聽說能力,即使也不會上學念書,仍不乏思想和情感的反應,可以勝任勞作、娛樂、交友乃至政治等諸多繁雜的人間事務,他們閃閃發亮的眼睛有時讓人暗暗心驚,似乎那樣的眼睛更能洞觀一切。 正常的成年人也不是時時都需要語言。生活在北歐和希臘的很多人都善於沉默。北美印地安人對沉默更有一種特殊的欣賞,好朋友見面了,常常覺得沒有什麼好說,也沒有必要多說,抽菸,喝酒,吃肉,聽窗外的風雪,看眼前的爐火,好幾個鐘頭內也說不上幾句話。此時無聲勝有聲,其實這正是他們之間深切友誼的更準確和更完美的表達方式。宋代學者程顥說過:「朋友講習莫如相觀而善。」(見《二程遺書》卷三)。法國思想家福柯也說過:「我們的文化很不幸拋棄了許多東西,沉默即其中之一。」(見《權力的眼睛:福柯訪談錄》。) …… 讀書識字是重要的,但遠不是智能活動的全部。很多人一直認爲,書面的語言叫作文字,文字運用構成了人類與低智能生物的重大區別,也成為人類得以積累經驗和知識的特殊優勢。也許是基於這種理解,「文明」、「文化」、「文雅」、「文治」等中文詞都是「文」字當頭,「文」人和「文」士幾乎成爲了文明的當然代表:這些食草食肉然後食「文」的物種,出入於學府,戴著眼鏡或夾著精裝書,以學歷、學位作爲自己菁英身分的證明,作爲自己理直氣壯進入權力等級上層的憑證。但他們在語言之外的智能活動裏既沒有受過足夠訓練也沒有經過嚴格考核,其智商一定會比一個文盲更高超?對世界的認知一定會比低學歷者更通透?——我以前對這一點缺乏足夠的警覺。 《淮南子》記載:「倉頡作書,天雨粟,鬼夜哭。」有前人說,天降粟雨是對人間出現文字的慶祝。其實我覺得那更是一種警告,一種悲憫,一種援救,暗示著文字這種不祥之物將帶來亂世,遍地饑荒已爲期不遠。 不然的話,寂黑長夜裏的群鬼為何嚎哭不休? 〈家鄉〉 …… 人皆有複雜的品性,這並不奇怪。武妹子沒有可能對我說假話。我只是疑惑貪官的友善和樸實爲何只能存於家鄉,而不能搬到任上去。也許,家鄉有他的童年和少年,有一個融合了他童年和少年的規定情境。特定的一道門檻、一棵老樹、一個長者的面孔、一縷炊煙的氣息,都可能甦醒一個人的某些感覺,而暫時壓抑這個人的另一些感覺,使他在特定的舞臺背景下回到特定的臺詞和動作,比方使他到山上去找牛或者到小土房裏去喝酒。詩人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他們狀物寫景,是爲了讓讀者們睹物生情和觸景生情,在種種景物的接引之下,喚醒自己可能已經沉睡了的純情。宗敎家們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他們把敎堂建設得肅穆、威嚴、幽深、空闊或者挺拔,是爲了讓敎徒們首先受到一種氛圍的震懾和感染,一進門就不由自主地斂其俗態和滌其俗心,重啓自己可能已經塵封了的善念。在這個意義上,詩歌和宗敎是人們精神的家鄉,總是力圖使人們能夠重返少年,重返赤子之心——這正像一個貪污鉅款的死刑犯,在家鄉的一片靑山緣水裏有他無形的詩歌和宗教,他只能在那裏得以靠近自己的靈魂。 「接近自然就是接近上帝。」一個熱衷於園藝的法國老太太這樣對我說過。」 〈默契〉 …… 在這一點上,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是幸運的,因為這些世紀留下了豐富的文學藝術,留下了大量的感覺細節,足以滲入人們的血液,使一個初到巴黎或彼得堡的人,也可以對這個巴爾扎克的城市或托爾斯泰的城市似曾相識,對陌生的街道或酒吧幾乎無端地「默契」,一盞路燈,一陣冷雨,一個麵包店的胖大娘,好像也都已與你神交了多年,完全就是你記憶中的樣子。而二十世紀、特別是二十世紀晚期是不那麼幸運的。也許這個時代的物事變化太快,根本來不及在人們的感覺中耽留、沉澱以及消化;工業化生產之下的物事也流於批量化而缺少個性,很難成為感覺興奮的目標。事情還可能是這樣:這個時代發達於技術和經濟,文學藝術卻不幸衰頹,疲於胡鬧而鮮能動心,缺少巨星迭出的文學藝術大師們在時代與人們之間溝通感覺,於是高樓取代田園、街燈取代明月,電話取代筆墨,飛機取代馬幫,超級市場取代市井集市,電子媒體取代道聽塗說,這一切可以說有效率上的合理性,但尚未形成情感上足夠的感染力和征服力,甚至與很多人的感覺未梢生硬抵觸。換一句話說,人們對這個時代的接受,是理智超前而情感滯後――這正是很多人忍不住要懷舊的原因,是懷舊強度大大超過二十世紀中期和早期的原因。 我母親說過,她年輕的時候都不穿布扣斜襟衣的,想不到現在的中年人和青年人倒穿起來了,想不到「唐裝」之類越來越時髦。 我也是一個把感覺留在過去的人——也許是留在唐詩、漢雕、秦篆那裏。坦白地說,我不管如何努力還是覺得眼下這個時代頗為陌生,在很多方面還是沒辦法喜歡眼下的時代——儘管這個時代比過去更富裕也更多自由,儘管這個時代有電腦、飛機、空調、伽瑪刀、聯合國維和部隊,是一個我能夠接受但說不上喜歡的時代。我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接管了和沒收了我應該有的好感。我似乎更願意自己走入一個我不可接受的時代,比方走入青銅歲月的邊關驛道,在一次失敗的戰役之後,在馬背上看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記憶〉 你記得那時門前的水面,總是有一隻大鳥掠過,劃破一縷縷飄移的藍色霧氣。在月色朦朧的深處,傳來了疲憊的搗衣聲,還有口琴的吹奏被風攪得七零八落,飄入了壩下餘熱未盡的稻田和藕田。你卻不記得那個吹口琴的鄰隊知青叫什麼名字了,不記得自己曾經與他說過什麼。 …… 這些事情你都忘了。 你的記憶中留下了很多景象,但與之有關的前因後果卻大多消失無痕,就像博物館裏的牆上圖片尚存,說明文字大多已經脫落——是圖片比文字更便於記憶麼?如果沒有紙寫筆載,言詞的有效保存期是否要大大短於圖像?是否總要早早地褪色和蒸發?兩年前,時值中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三十周年紀念,一個刊物邀請我寫篇文章,回顧一下我們的當年,十幾個催稿電話打得我實在不好意思而且有了負疚感。但我一次次鋪開稿紙還是沒法寫。我的記憶力變得如此糟糕,腦海裏的零落圖景總是殘缺必要的說明文字。即便我十分珍視那一段故事,也沒法把碎片重新編織成章。 …… 記憶訂製了模仿,模仿則鞏固和再生了記憶。模仿是一種具象的繁殖,經過一層又一層記憶的中轉,傳之久遠和播之廣遠。比較而言,語言是一些難以記憶的奇怪聲波,文字是一些難於記憶的複雜筆劃,語言文字的記憶需要專門的學習和訓練,對於大腦來說是一項較爲生疏和艱難的業務,因此在缺乏特別學習和訓練的人那裏,總是力不從心,業績較差。小孩模仿成人的動作和神態很容易,要傳達成人嘴裏的言語或筆下的文字,特別是一些大道理,往往就說得一塌糊塗。成人其實也強不到那裏去,通過接觸文藝作品,他們很可能模仿古代某位英雄將軍刮骨療毒、單刀赴會一類行態,要重現他嘴裏的文詞,特別是一些忠君報國的大道理,往往言之不詳,頂多也只是三言兩語。正因爲如此,一段即便是十分重要的文詞,包括曾經讓我們激動萬分或者耿耿於懷的思考,會經讓我們唇槍舌劍或者冥思苦想的辯論,要不了多久,就會在人腦裏大面積死去,最終所剩無幾。在這樣的情況下,人腦記憶裏英雄的意識形態當然迅速淡逝。英雄如果被後人模仿,首先一定是姿態和動作的模仿。 前人說過,「得象而忘言」(王弼語)。看來,言詞易忘,自古皆然,不僅是詩文家的道理,也是前人對心智性能的某種總結。 〈語言〉 你也許說對了。具象裏藏著語言。人類已經有了語言,已經藉語言組織了自己的抽象思維,就不可能還有語言之網以外的物象和事象。在此之前,我一直搜尋語言之外的動靜,描述具象如何形成了非語言的隱秘信息。我當然還需要做另外一件事:考察言與象二者之間的相互依存和相互控制,回過頭來看看這兩件東西在一個動態過程中如何互爲其根。換句話說,本書序言中稱「言詞未曾抵達的地方」其實並不存在,嚴格地說,只是一些言詞偷偷潛伏的地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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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