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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韓少功的短篇小說集《鞋癖》
2024/11/26 05:4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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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
:
韓少功的短篇小說集《鞋癖》
雖然目前對於小說這種文類的閱讀已經漸漸欠缺應有的專注力,但不預期的總是會遇到一些精彩的作品,有時候,一本短篇小說集也只需要一篇佳作就足以支撐閱讀下一本小說的信念。
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鞋癖
作者:韓少功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
2011/04
【
Excerpt
】
〈鞋癖〉
一
媽媽說,父親理髮去了。
媽媽說這話的時候是二十多年前。
初秋的一天,天氣很熱,夏天還晾在金光灼灼的窗戶上。我想像那天父親照例把衣領整理得十分邏輯與理性,十分合乎社會公德,與守門人談了幾句關於修理自來水管的話,然後踏著地上老槐樹的白色花瓣,從容地朝著陽光迎面闖過去了。
派出所接到了尋人的申報,但一連數天沒給任何消息。媽媽便自己去尋找,搜尋一切不懷好意的地方,比方鐵軌或水井。我想像她找到了不少陌生的面孔,有的掛著漂亮的耳環,有的嘴裡鑲了金牙,有的臉上凝固某種對鄰居或親人的憤憤不已,但他們都很陌生,不是媽媽搜尋的目標。那是一個人口突然減少的季節,不是因為戰爭,也沒有瘟疫,而是一場政治風暴襲來
——
而這場風暴將來終究會被遺忘或者誤憶。
人們興高采烈地競相揭發和遊行,連我也同樣處於激動和亢奮之中,以至我父親去理髮的那一天,我居然不在家,一連數天在外地享受革命學生的免費旅行,到處觀看大字報和標語。
看見母親每天傍晚怏怏地空手歸來,父親單位上好些面孔總浮出一絲勝券在握的微笑。其實,他們在我父親辦公室的抽屜裡找到了遺書,遺書說他有罪,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人,說他希望家屬子女都與他決裂,永遠忠於革命等等。他死到臨頭還那樣語詞簡潔語法嚴謹標點準確。但那樣一張紙,哄得過那些經常做體操又經常吃補藥的同事嗎?那些我一直稱為伯伯阿姨的面孔,都滿臉深刻、機警、大智大慧,競相把每一聲咳嗽都製作得底氣十足老沉練達和意味無窮。他們輪番來啟發我們全家:你父親的哲學課和語法課都講得很好,這樣個聰明人怎麼會自殺呢?怎麼可能自殺呢?不不不,你們得仔細想一想,再想一想,他不可能到什麼朋友那裡去了嗎?比方說,在美國或者臺灣是不是有朋友?
……
這樣啟發的時候,伯伯們和阿姨們總是對我和善地微笑,期待著我熱淚盈眶,然後勇敢坦白與父親的合謀。
媽媽驚恐地叫起來:「不會的,他只拿走了四毛錢,他絕不可能叛黨叛國
……
」
「為什麼總沒找到屍體呢?」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吧?」
「他難道蒸發了不成?」
他們一針見血。
屍體便成為了一個問題。沒有它,懸案就沒有結論,我們就擺脫不了同案合謀的嫌疑,就得永遠被警覺的目光照顧,就一天也少不了聽那些令我們心虛氣短的咳嗽。從門外那些臉色看來,很多人們在摩拳擦掌地等待,看吧,好戲還在後頭,真相總要大白,事實一定勝於雄辯。這使我們突然明白:對於我們來說,父親活著不會比死去更好。
媽媽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急得太陽穴深深地坍塌下去,哭泣時一絲絲晶亮的鼻涕被揪甩出來。「人又不是一根針。一根針也可以找到了。這麼大一個人怎麼就找不到了呢?你就是上了天入了地也得留個影子吧?」
她詛咒父親:「你好蠢,好蠢呀。你要死,就幹乾脆脆去死,明明白白地死呵。兒女都小,你不要糟踐他們呀,不要拖累他們呀。這院子裡有井,家裡有電線,街上有汽車,藥店裡有安眠藥,哪裡不能死呢?
……
」
我也在偷偷思忖:父親可千萬別還活著呵
——
雖然這種閃念使我深深驚恐,自覺大逆不道而且殘忍。
媽媽的哭泣沒有使門外的面孔們釋疑。他們仍然沉著地看報紙和熬藥,沉著地掃地和洗衣,乘涼時把蚊蟲拍打得叭叭響,且看這婦人如何再表演下去。在我聽來,那夜裡此起彼落的叭叭叭,似乎是歡呼新生活開始的從容鼓掌。
媽媽開始了一個更為宏大的尋找計劃。她拉上姑姑,每天早晨帶上乾糧和水,帶上遮陽的草帽和蒲扇,兩人手挽著手堅定出發。我在家裡做飯,等待她們回來。在我幾乎絕望以後的那一天,媽媽靜靜地出現在門口,頭一昂,眼裡閃耀異樣的光輝。左鄰右舍也聞風擁入我家,擠得椅子吱吱嘎嘎移動。「找到了麼?」「找到了麼?」
……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我媽。她頭一扭,根本不理睬這些傢伙。姑姑則小心地說,她們在湘江下游十幾公里處的地方,訪到了一位農婦。農婦說一個多月前岸邊曾漂來一具男屍。媽媽與姑姑隨著農婦的引導,找到了河灘上一個臨時墳堆。一時找不到工具,兩人就用手指去摳。不過幾分鐘,媽媽就摳到了泥土下一個她所熟悉的衣角,還摳到了一張滿是泥巴的嘴
——
我想像,那個男人曾恨恨地把這個世界咬了一口?
「怎麼斷定就是他呢?」一位阿姨不甘心沒有來自美國或臺灣的電報。
母親神色激動地宣佈,斷什麼定?有他的鞋子,有合得上的時間,有當地派出所拍下的照片,還有他的羊毛背心
……
還有什麼屁放嗎?他死了!死了!
媽媽的鞋子糊滿黃塵,成了個泥殼,右邊一隻鞋已前頭開花,露出了大指頭。她用勝利者的眼光掃視那些面孔,看他們如何躲躲閃閃地表示信任,表示理解,表示遲到的同情,看他們等候多時之後沮喪而乏味的支支吾吾。媽媽贏了。
大姐哭起來了。
大哥哭起來了。
媽媽也哭了。我們全家有了理直氣壯哭泣的權利。我們哭得如釋重負安心落意乃至有些興高采烈
——
哭聲是確證父親已經死亡的凱旋與慶祝。
但父親永遠不再有了。他消失於一九六六年九月二十七日。這就是說,我們吃早飯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吃中飯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吃晚飯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吃完飯洗碗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洗完碗喝茶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邊喝茶邊談論天氣或談論鄰居或談論政治的時候,他不再有了。我們上廁所或去浴室的時候,他不再有了。在我們的一切時刻,他不再有了。
三
……
我去公共衛生間裡洗了個澡,不經意地把半盆剩水朝牆上潑去。突然,在回首的那一刻,似乎是我驚叫了一聲,叫得顫抖而尖銳,把我體內的一切都抽空而去。
因為牆上有一片暗色水漬,形狀完全是父親正面的剪影,只是頭髮長了些。
他來了。終於來了。
他默不作聲,似乎在等待我的呼喚。
我卻完全呆了,幾個月來「爸爸」這個詞已完全生疏,僵硬的口舌已經不習慣把它彈送出去或擠壓出去。我只是下意識地摟褲子。
水漬被灰牆慢慢地吸幹,然後蒸發了,消退了,竟沒有一點聲音。
牆上重新現出「此處禁止小便」的告示。
四
父親的剪影失望而去,以至我還來不及跟他說一句話,來不及把他完全看清。我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此處禁止小便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此處禁止小便我曾經害怕他活著我現在害怕他死去我只能空張著嘴。此處禁止小便這條告示消滅了我十三歲那年的一切動心的言語。
後來我下鄉,讀大學,從湖南到海南,見到了很多很多人,但不知他在哪裡。積攢多年但無法說出的話,現在已開始在我心中腐滅。我很慚愧地承認,我已經沒有信心尋找了,對他的記憶已開始模糊和空洞。我沒法再在牆上的水漬裡找到他,沒法再在牆上的燈影裡找到他,沒法再在牆上的裂紋或黴痕裡找到他。除了他留下來兩張發黃的照片,兩張小膠片未能打撈起來的一切正在流失無蹤。我努努力,也只能記起他戰爭年代參加過國民黨,也追隨過共產黨,在共產黨的軍隊裡立過戰功,後來一直在教室裡和講臺上度過餘生。我再努努力,能記得他被兒女偷偷紮過一次小辮,在路上被劃破過一次腳等等,如此而已。對一個人來說,這種被忘卻不就是真正的死亡麼?這當然沒什麼。我們不是已經忘卻了幾十代幾百代但仍然在抽煙喝酒或談情說愛麼?
或許他的身體還努力在人世間留下痕跡,比方說力圖把眼睛傳給兒子,下巴傳給女兒,某條鼻子或某對難看的短腿傳給外孫女。但遺傳過程把他的身體特徵分解,不過兩三代,便會使它們完全消融,融進茫茫人海,不會讓它們比記憶活得更長久。比方說,隨著我侄女突然被巧克力喂胖,她那條我父親下巴所特有的曲線,頃刻便不知去向。世界上有這麼多巧克力工廠,它們每天都埋葬著多少亡人體態的殘跡。
但我們家的某些異象總是尾隨著我們。從父親那只藍花瓷碗開始,我家總是有瓷碗無端炸裂,就像櫥櫃裡一次又一次偷偷摸摸的鮮花綻開,墮下紛紛的花瓣,慶祝母親的生日,或祝賀我的遠行歸來。這實在有些奇怪。我遷居海南之後,爆炸力又從櫥櫃向整個房子輻射,燈泡、鏡子、窗戶玻璃、熱水瓶等等都曾無端炸裂,炸出奇妙的裂紋或燦爛的碎片。尤其是燈泡,有時買上十個回來不到兩個月就炸完了。有人說是燈泡質量不好,或者是電壓不穩定。但這完全不對:為什麼鄰居家幾乎就不買燈泡?而且鏡子的菊花狀裂紋與電壓有什麼關係?
日子一長,我們對這場防不勝防和綿延不絕的炸裂,也慢慢適應了、麻木了。有時媽媽掃地時未發現什麼碎片,還會很奇怪:
「咦?這個月怎麼沒什麼動靜?」
……
六
……
我悄悄走出了房門。
圓滿銀月已從雲裡露出來,顯得特別迫近。不知名的群山浸浴在藍色光霧之中。一條小河抖動著渾身閃閃滅滅的光鱗,從古塔那邊流來,似乎被黑蒼蒼的城牆嚇了一跳,慌慌墜入一座水壩之下,匆匆而去。河灘的暗色裡似乎有牛影,有婦人擣衣的聲音。
河裡漲水了。我闖入月光,呼吸著綠草的鮮腥和月光中碎碎的人聲,去看看那邊的水壩和牛。隨著我一步步下行,深淺相疊的山脊線緩緩升起來,越在近前的山峰升得越快,很快就把遠處的山峰遮擋。我差不多消溶在月光裡。我一看到山脊線在藍色霧海中沉浮不定,一聽到牛鈴鐺將晚風輕輕叩響,就知道父親不會回來了。這個世界如此美麗他肯定不會回來了。是的,不會回來了。
我回家時走錯了路,闖入了一戶陌生的人家。我覺得這戶人家有些眼熟。比方門前有兩棵高大的梧桐樹,樹下有一個葡萄架和竹制桌椅。我穿過庭院,看見石板鋪成的地,石頭壘成的牆。借著一盞油燈的光亮,我還看見屋裡的書櫥,還有裝酒的葫蘆和大嘴的陶質豬娃
……
我吃了一驚,發現這正是我曾經尋找的地方。
我走了進去。
請問這裡有人嗎?
請問這裡的主人姓王嗎?
七
將來的一天,爸爸說話時老是跳出一個叫馬丁的陌生名字,大概以為我對這個人很熟悉,其實我根本不明白。聽起來,好像馬丁與酒、與木船、與芭蕉林有什麼關係。爸爸說他託付馬丁來找過我們,可惜馬丁的弟弟碰上了成群的鱷魚,只剩下了一隻腳。
我更不知道什麼馬丁的弟弟和鱷魚。
我告訴爸爸,那次醃壇無端炸裂後,媽媽也記起背心應該是淺灰色的,也懷疑自己認錯了。她後來不再哭泣,就是相信丈夫總有回來的一天。
爸爸揉了揉眼睛,歎了口氣,說他也許回來得太晚了。他一直不能想像國內變化這麼大,家裡變化這麼大。說起來,這些年就像一個夢。
我說,我一直相信這就是一個夢。
我搬出了母親生前留下的遺產
——
一大箱各式各樣的鞋子,可以丈量千萬裡道路的鞋子。每一雙都很新,都按照她生前的愛好用繩子捆緊,用報紙或塑料布包裹,顯得很本分很安全。爸爸用枯瘦的指頭把鞋子一一捏摸,點點頭:「是她的。」
他一定嗅到了母親的氣息。
……
我去找那本《澧州史錄》給他看看,翻遍了書櫃和書桌卻找不到。一時間地上攤滿書,幾乎無我立足之隙。我和妻子腰酸背痛忙了一陣,頹然坐地,很奇怪那本小書為何不翼而飛。
「這本有沒有用?」妻子遞給我另一本。
似乎也是本歷史,一本厚厚的《萬年曆》。封面大紅大綠低俗不堪,價錢也很貴。這是若干年前出版的,但一直暢銷不衰,連我也忍不住買了一本。我不知道人們為什麼去搶購它,為什麼關心身後那麼多不屬於我們的日子,而且那萬年的日子只是一些數碼,每一頁都差不多,冷冰冰的毫無人間煙火。不會有你我他,不會有你們我們他們,只有數碼數碼以及數碼。但那些密密的數碼裡是否還隱著某只飯碗的無端炸裂?
我想會有的,只是我無法探查出炸裂隱在數碼裡的何處。我把一萬年漫長歲月在手裡嘩嘩翻過去。
白光一閃。
我聽到陽臺那邊,父親坐的籐椅咯嘎一響。
(一九九一年五月)
*獲一九九一年上海文學獎,已譯成法文、日文、荷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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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e14nov&aid=1810605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