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著把一些強烈為當代中國體制與作為辯護者,稱為護中派。在護中派裡,有些人質疑民主制度。相對的,他們對於中共領導人的產生機制與「集體」領導形式表示高度推許。譬如以下就是一位網友Y的見解。他說:
普選無法達成的時時刻刻制衡,在大陸共產黨的集體領導裡出現了。從7千萬黨員、經過幾十年淬煉出來的9個政治局委員菁英,時時刻刻在角力制衡。胡錦濤只是把九人裡多數同意的事情代表發布,由另外一位中央政治局委員溫家寶負責執行。下一批接班的梯隊里,也都是從7千萬黨員、經過幾十年淬煉出來的人物。
普選產生領導人的結果就是最會表演的表演家,或具個人魅力的人,這與領導人最需要的施政能力、遠見、道德毫無關係;普選的結果就是選出有任期制的皇帝,進行有任期的獨裁。創制、複決、罷免,這些根本是聊具一格。在100多個普選的國家里,現實社會與實踐裡,我們發現除了革命造反,根本看不出這些制衡制度能發揮什么作用,都是脫離現實的設計、虛幻的狗屁,無法施展。
由於這種質疑民主制度的聲音也有一定程度的代表性,有一定的共鳴,出於憂心未來可能的發展,我要表示一些不盡同意的看法。以下是我以對話口氣所提出的論點。
沒錯,民主制本來就有許多問題。這在亞里斯多德的「政治學」一書中就曾做出很深刻的討論。不過,儘管亞氏提出了民主制的許多問題,他終究還是偏向選擇要民主制。簡單說,民主制是諸多不盡理想的政治制度中弊害最少的一種。
Y先生在回應關於亞氏的民主制主張的提問時表示:為什麼要把亞氏的說法視為聖經?為什麼不能挑戰他?
我們當然可以挑戰亞氏的理論。不過,我們最好能正面迎戰亞里斯多德,而不是忽略他的智慧與思考。有人說:人從歷史學得的唯一教訓就是「人不能從歷史學得教訓」。不能學得歷史教訓,悲哀的就是讓悲劇持續循環上演。只是,往往不等到悲劇再度發生,我們就不知道我們又忘了學習歷史教訓。我們不等到再次陷入獨裁或寡頭壟斷的政治的慘境,我們就不知道民主的真正可貴。
民主制的好處,我嘗試歸納為三點。一是能對普遍的個人給予最大程度的尊重,也可以說,它最符合人本主義精神。再則,民主制是最能提供安全閥的制度,藉著制衡,避免因為民怨累積而導致國家陷入更難忍受的慘烈政治鬥爭中。最後,民主制可以用數人頭代替打人頭,用比較平和的方式(雖然未必盡如人意)完成政治權力的遞嬗過程。
以上三點,當然都還需要做冗長的討論,才能盡其意。此處不贅。
Y先生的論述,對我來說,有兩方面問題值得檢討。一是他強調,世界已經有一百多個普選制的國家,並指出他們在實質發展上的挫敗。再則,他也強調中國晚近的政治領導人才產生機制與集體領導形式的優越性。
拿目前中國的情況與世界一百多個民主制國家相比,凸顯中國制度的優越,我以為其實是取法乎下。
目前世界上採取選舉制並因而自稱民主制的國家確實甚多。但是,一則,多數普選制國家都只是單層次的選舉,可能只有總統與國會議員的普選(或只有後者),其他則闕如,也未必多數成年人都有選舉權。更重要的,他們其實都很欠缺民主制所需要的配套,特別是包括民主制所需要的知識、觀念、態度方面的素養。如此,他們在政治實踐上遇到的問題的確很多。
但是,如果認為他們不採普選,問題會比較少,情況會比較好,這可能是太大膽而且不嚴謹的推論。像柬埔寨、北韓、緬甸或許多非洲最窮的國家,現在都還沒有普選,他們的政治實踐情況有比較好些嗎?
其實,世上自稱民主的國家雖然多,但學者未必接受這種自稱的民主。北韓也自稱民主,但是,根據經濟學人2008年的分析,北韓是民主程度墊底的國家。依經濟學人的民主指數,最民主的前五名都是實行議會制的歐洲國家,其中瑞典指數最高,達9.88。指數低於2的則是明顯獨裁國家,其中北韓指數最低,僅0.86。
什麼是民主,定義很困難。上面經濟學人的研究用了60個問題作為指標。表示民主可包括很多不同的要素。
普選制未必帶來整體的進步或幸福。但是,如果依上述經濟學人的複合定義來看,民主程度的高低與國家進步、幸福程度應該是正相關。
拿晚近中國的發展與一些落後的、但有選舉形式的國家相比,並凸顯中國政治體制的優越,這並不是最嚴謹的比較研究方法。以上述的民主指數與國家的進步或福利程度進行相關分析,比較可行。
再說到中國。沒錯,晚近的中國有不錯的經濟表現,而政治也還穩定、平順。但是,中國並不是一直如此。一般的說法是,中國是在近三十年間才有比較好的發展。那麼之前情況如何呢?為什麼會出現劉少奇被鬥死的情形?為什麼會有林彪忽然出逃而摔飛機死亡的怪事?為什麼彭德懷會一言得罪而抑鬱以終?鄧小平自己又為什麼要三進三出?為什麼中國會有長達十年的文革悲劇?
我的簡單推論是:如果中國是民主制,尤其是達到了真正健全的民主制,會有比較強的調節、制衡機制,所以這些現象就很不可能會發生。
我承認,真正健全的、問題比較少的民主制不易確立,需要很多的條件。但是,如果有人要結論說民主制根本不是應該努力的方向,現在中共的人才產生機制比民主制更優越,那我就要表示強烈的反對意見。
當然,也許論者的意思是說:中共現有的制度比普選制更符合民主制的精神。這可以討論。但普選固然不是民主制的充分條件,不舉行普選卻是絕對不符合民主精神。Y先生的討論一直在對並不具備民主充分條件的普選制進行批判,卻不願去期待可能的充分條件下的民主制。中共的機制,也許暫時看來有其優點,但是,這就是終極的美好制度嗎?我們要因此而拒絕朝向充分的、健全的民主制邁進嗎?
Y先生甚至表示:民主選舉更易產生希特勒、墨索里尼這樣的領導人。意思是,民主普選制可能才是獨裁制的溫床。
我以為,希特勒這種人比較可能在初期民主化過程中獲得權力,也在初期民主化過程中將權力轉變成另一種獨裁形式。但是,在人民對民主的素養提高到一定程度以後,這種人或許還有機會普選產生,但是比較不易將權力形式任意改變。
而且,如果這種人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得到權力,那麼,也就無從由此評定民主機制的缺陷。它充其量是不比其他機制更優越,而不見得是比較差。
另外,我認為長期民主化發展下的大眾往往不會再有促成獨裁強人溫床的那種集體激情。他們可能幼稚地偏好有魅力的明星,但是他們更樂見被選出的人來討好他們。討好選民,的確可能犧牲整體實質的進步,但卻比較能避免形成獨裁。
雖然我一直強調普選不是民主的充分條件,但是Y先生卻一直要把討論拉回到對普選缺陷的討論。我主張民主需要別的配套條件,Y先生卻認為是那是虛幻、不實在的事物。
民主所需要的素養中,包括自尊尊人、理性與自律等普遍心理特質。這種特質確實難得。但是,這種條件是可以漸進培養的,它是相對程度的問題,不是全有或全無的狀態。我認為,基督新教的世界擁有較接近於此的條件,因此也易產生較健全的民主制。其他世界比較缺少這些條件,所以他們就容易徒有選舉形式,而難有健全、實質的民主。這裡,他們的問題固然不只是民主化與否,而與人民素質有關。但是,並不能反推說:他們如果不選舉,情況就會更好。民主如果只抓住最外表的選舉形式,確實是有很多問題。但是,如果那些現在採取普選形式的國家,轉而放棄普選(即使普選總有虛假,只要虛假成份並不掩蓋實質主流民意),是否政治就會更有秩序,更有效率?
當然,即使是基督新教世界的民主制也不是沒有問題。所以,美國有內戰,德國也發起了近代的多次戰爭。
這反映世界的複雜性,與要找到完美的制度的極度困難,甚至不可能。
但是,我們如果就放棄追求進步,那不會是我們做檢討的初旨。而且,很明顯,西方世界,特別是西方的幾個最進步的國家,包括西北歐與北美國家,畢竟是人們所相對嚮往的國度。很多華人豈不嚮往著移民美國嗎?
美國有內戰,但是二百多年來,好像主要也就是一場內戰。中國呢?
德國有多次戰爭,但是先不說他們總能在戰敗後很快又崛起,至少他們也還是漸進發展為穩固的民主制。他們絕沒有要停在希特勒的體制下。共產制也最終被民主制所改變。今天,德國人過的生活與一般中國人的生活相比,又是如何呢?
當然,有些人可能會說,那差異只是在物質條件的層面,與政治制度無關。真的與政治無關嗎?如果政治不影響經濟,晚近的中國人怎麼對自己的現在的政治領導人如此推崇?中國人還想回到文革時代嗎?文革式的政治型態可取嗎?
總之,政治與經濟應該是互為因果的,而物質條件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政治的結果。西方的富裕,當然也與他們的政治改革有關(或可參見「信任社會」一書,)。
其實西方先進國家為了修改他們的民主制,也花了很多心思。學者的研究與政治家的實踐,一直在努力改進。早期的「自由式民主」與現在「審議式(deliberative)民主」,就是在這樣的努力過程中提出的不同民主模式。普選固然是重要的要素,但是它確實需要其他的要素配合。
最後,也許我們可以結論說:現在的中共政治制度對現在的中國很適合。但是,中國現在的政治機制或運作程序是否就是最理想的形式呢?而如果中國的政治制度還要繼續改進,方向是什麼呢?民主化?寡頭壟斷?獨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