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黃郁棋

　　家變，是一本純文學的小說。你別想在裡頭找到寒武紀的三葉蟲演化證據，裡頭也沒有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痕跡。這是一本訴說家庭的衰落壞敗，從極微小的感知敘述到巨大感情衝突的小說，這是屬於臺灣的《百年孤寂》。

　　不妨實話實說，寫書評時我盡可能的避免純文學作品，目的就如同不想強迫所有人再回味一次三角函數與微積分。但是這本書，絕對比上述二者要來得迷人許多。文字的迷人、結構的迷人、角色刻畫的迷人；但是這些迷人之處，非得用更迷人的讀書方式才能體會，如同王文興說的：「任何文學作品的讀者，理想的速度應該在每小時一千字上下，一天不超過二小時。」覺得吃驚嗎？如果是，這本書已經先讓你吃驚一次了。

　　看文學作品時，有幾件事情必須注意的：文學的媒介是文字，文字讀出來就成了聲音、節奏，很多字組合在一起，就會出現結構。讀文學作品時，絕不能只看故事情節，而忽略了文字、聲音與結構的部分。王文興是台大外文系的教授，而英文與中文的不同之處，很大一部分就是英文語法與結構的的「嚴謹性」往往是比中文要來得小心仔細的。
　
　　家變的寫作手法，與電影中常見的蒙太奇手法類似。從主角范曄的父親離家出走開始，在一連串的尋父過程中，藉由時空跳換的手法，讓讀者從第一人稱的角度領略到范曄的人生視角，從幼兒到成年，不同階段對於身邊事物的不同感受與認知。

　　無聊透了？一點也不。這本書最早應該是在一九七三年的時候於洪範出版的，一九七三年的時候我甚至還沒出生。但是書中所描述的感知，卻如此驚人──

「還要催！來，小討厭，你喜歡你爸爸還是媽媽？」
「‧‧‧‧‧‧」
「喜歡誰，快說啊！」
他沒能決定。終於，他走向父親。
她一把將他搶回：
「不行，不行，不能喜歡爸爸。」

王文興十分擅長描寫過去的童年印象，而這些印象往往都是人人所共有的。幾乎八成以上的人，都曾在兒時被父母問過：「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諸如此類的問題吧！或者是：

「今天科技最進步是美國，美國現在有一種機器，你只要想去那裏，他會立刻使你人已經到那處兒。」父親一隻手貼牆，一隻手擦乾腳拇趾。他睜大了眼睛虔敬地點頭聽著。

我記得我父親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文字的使用，是這本書的特別之處。之所以說特別而不說優點，是因為喜歡者固然捧之為瑰寶，不喜者怎麼看都看不慣王文興的遣詞用字。以一段描述颱風的句子為例：

颱風雄勁地襲著！在這濃濃黑夜之內聽到舍外到處摧倒拉朽及闖門的聲鬧。他聽來甚以為懼。可能亦許可怖的聲音並不是風的怒嘷而是勁雨的鬧作。不，或則可能不是雨的鬧作而是木葉的喧排。悉是極遠就聽到，像海濤一如，自遠而近，愈近愈兇獰，四圍有許多的大榕樹，亦即是這許木葉翻成的漸漸進襲的怖惶逼迫他於床上一回又一回的怖恐得痛苦反滾‧‧‧

十分拗口吧！喜歡的人，稱之為「作者更新了語言，恢復了已死的文字，使它產生新生命」（張漢良）。王文興故意讓語句無法一氣呵成，也算是作者的特色之一。

　　除此之外，看文學作品時必須非常小心。原因在於我們所生存的世界與書中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如果無法領略這一點，輕易被書中世界的價值觀、喜怒哀樂給帶著走，那倒不如別看，多看傷身，多想傷性。把自己留住了，再以第三者的身分冷眼旁觀書中故事的進展，把自己當作無所不知的神，甚至比作者還要知之甚詳。如此一來，文學才能夠稱之為藝術、稱之為文化，文學的價值才會從此體現。

　　一篇好的文章，不是強灌作者自身的經驗到你的腦海裡頭，而是藉由作者的故事，巧妙地引發出讀者潛藏心中已久的情感脈衝。明明故事與己無關的，卻這麼看著看著，淚就掉下來了。這本《家變》，說的是范曄他家的故事，卻又在不知不覺間，說盡了全臺灣每一個家庭可能都發生過的故事，范曄姓不姓范，早已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