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不耐寂寞的我，認識了一個異國女子，她是我兒子的母親。

兒子十歲時，我們承認婚姻失敗，結束了一場不可能的文化融合實驗。另一個支持女性主義的法官，裁定兒子扶養權歸母親，判我負擔兒子的生活費，直到高中畢業，外加支付妻子十年的贍養費。

我繼續在職場打拼，肩擔生活的責任。

我有過一場嚴重的中年危機，醫生說我是憂鬱症患者。我的心理師說，你要學會enjoy生命，而不是endure日復一日。

心理師說：我聽你的敘述，像是你們東方人總是無私的照顧他人，可是不太照顧自己，更不會享受生活，是嗎？

你不是中國人吧，親愛的心理師。我們自幼學會的不是享受，而是吃苦。吃的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只是，常常吃了苦以後，不但忘記了甘美的滋味，也忘記為了什麼。

沒有撿到任何武林秘籍，也沒有遇到高人賜予仙丹解藥，我只遵從醫師的處方服用抗憂鬱劑，每日運動寫日記，也戒了幾年的酒，掙扎前行。

終於，走出了幽暗，見到出處的光明。

21

生命的旅途，也否極泰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發生了。

由這一次失敗的婚姻，我有了一個好兒子，他從小到大總是說，“我愛你，爹地”。我也要求自己每次見他，或通電話，也大聲不害臊地說:“我愛你。”

這是我與我父親從來不曾做到的。

先是陪他成長，然後是看他成長。因為離婚後，我只有週末的探訪權。

他還沒上幼稚園時，我開始帶他一起逛書店，他五歲時，我們一起在書店讀林肯的演說詞，那是我大一的英文課文，我仍然被演說內容感動，也更為兒子傾聽時的面容而感動。

小時，他媽媽週末還在睡懶覺，我們父子早起一起去登山。多年來，我們喜歡享受山林，直到我的膝蓋得了老年性風濕關節炎。

他小時，我們一起看了十幾遍的星際大戰的前三部。當全新的第四部星際大戰重出首映日，我到他的小學校長辦公室簽字，帶他逃課去觀看首場放映。

我們也看了十幾遍的“南北戰爭”的電影帶，直到他能背誦所有南北軍的旅長，師長，軍長的名字。

中學時，教他打網球，也打高爾夫球，然後我們一起打了無數場球，我漸漸的只輸不贏。

這些都是，我與父親不曾做過的。

除了小時與父親看過星期日的早場勞軍電影，我們不曾一起玩耍。當同學的爸爸是學校家長會長，或是派了私家車，或公家車，來接他們的子女時，我從不希望父親滄桑貧窮的身影出現在學校。

我至今不忘：讀研究所時，一日下午父親出現在校園，我們在校外的冰果室，一起喝啤酒。我為自己幼時的無知慚愧。

兒子大學快畢業時，當我訪視他大學的希臘字母兄弟會時，兒子是TauOmega的會長，將所有在會所的兄弟們集合起來，我像閱兵官似的一一握手。

有一小白人問：Is he really your dad？（真是你爸爸？）兒子說，Yes，unbelievable，he IS my dad，（是啊，難以置信吧，他就是我爸爸。）

他讀大學，我只付他學費，宿費，與生活費。他需要打工賺零用金與偷偷喝的酒錢。可是，我贈送他機票去歐洲暑期遊學，去南美當義工。慶祝大學畢業，我們父子去赤道國跋涉熱帶雨林攀登活火山。由中學到大學的西班牙語教育有成，他做我的翻譯，一起在小酒館與淳樸本地人喝酒談天。

兒子開始介紹他新識的女友與我見面，幾次以後，我抗議地說，別再給我介紹了，除非你決定要娶她。可是他依然故我，總把女孩帶來見我。

除了C，我的父親不認識我交過的女友，他曾聽說一個富家女，只說了一句：齊大非偶。

兒子高中時並沒有與我或他母親諮商，決定大學主修政府與政治，他也拿了一個公共政策的碩士，畢業後志願從軍，保國為民。

22.

遇到過一個老牛仔與一個老海軍，學到了教養兒子哲學。

兒子是在德州出生的，我們是異地的陌生人，總懷疑社區鄰人不太接受異族通婚的夫妻。妻子快臨盆時，無親無友的我們開車去醫院，兒子來到世上時，我手足無措。

護士說：你不去通知親人，母子平安？

我通知誰呢？我們沒有一個在地的朋友親人。妻說，打電話他父親。我用醫院的走廊牆上的電話，給外州的岳父保平安。我剛說完嬰兒幾磅幾兩時，愕然地醒覺，我說的是一個新的生命，我的兒子。

我開始哭泣，無法繼續通話，只聽電話線另一端安慰說著，Its OK，恭喜了。

辦公室的同仁是我唯一的人際關係，見面閒聊老是問兒子好嗎？junior多大了？

辦公室的另一個經理，一個土生德州老，我們常聊天。他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都在讀大學。有一天他說：

“小孩子就是可愛，你說是嗎？ Ethan。”他愛穿牛仔靴，挺個肚子。

“是啊，可是也事多，晚上也睡不好覺！”

“哪有啥稀奇？告訴你，快得很，他們就長大了！”老牛仔過來人似的說。

我心想，你家的讀大學了，當然覺得快。我家的才在地下爬。

“Ethan，我是認真地說，你必須要有一個觀念：小孩子是越來越可愛，越來越好。千萬別聽人說，小孩長大就不可愛了，什麼teenager問題多等等。那些話都是騙人的胡說牛屎。記得，小孩是越來越可愛，即使上了大學，都越來越可愛。”

They are cuter and cuter every day!

老牛仔的話是金石良言，也是驚世名言。太多的父母親，覺得孩子小時可愛，大了就煩了，到了青少年的青春期，簡直是麻煩透頂。父母的愛，缺乏欣賞喜樂，漸漸成了枯燥無味的責任。

還有父母老愛說，“你不聽話，我不愛你了。”

愛應該是無條件的，無止境的，永遠的欣賞，愛超過責任。

搬到東岸後，新的公司有一個同事，他是退伍的海軍軍官，他的小孩也大了。他也是客氣地，每次閒聊問好時，總記得問junior。

有一天，老海軍半禿腦袋，他煞有介事地說：

“Ethan, 我家的小孩，我從小就跟他們說，不管你想幹什麼，先要讀完大學！”

他說，太多的父母是開明的自由主義者，鼓勵小孩摸索發展，尋找生命的意義，尋找自我。

“我也鼓勵他們尋找自我，可是條件是先讀完大學。然後，隨便你要去當救火員，還是開卡車，甚至去當隱士都可以。先讀完大學！”

我也找了一天跟兒子轉訴了我對他的期待。

兒子知道我愛他，知道我的期望是讀完大學，做一個正直的人。他回報我的愛，不只是愛我，不嫌我，更將我的愛與期望，轉化成他自我督促的紀律，求學向上的動機。他滿足我的期待，一直是個好學生，讀完了書，志願從軍報國。

每一年感恩節，我為兒子的成長感恩，我為他的成就感恩，我為我們父子親近關係感恩。

我更以子為榮。一事無成的我，他就是我唯一的成就。

每次，我感恩，更想念在天國的父親。

我日夜也為出入戰場的兒子安危擔心，我祈禱祖靈庇護他的安全與勝利。

（待續）

下篇：梧桐落的故事 （22.1）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