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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02 22:27:09瀏覽796|回應4|推薦22 | |
(虛構小說,人物亦屬虛構) 14 我們去旅行吧?因子說,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我說,好啊,我們去台東,帶你去一個小山村。 我大三那年的暑假,在正開拓中的南橫公路做工。 暑期工讀,我喜歡去築路,勝於當家教或其他政府機構的工讀機會。有冷氣吹的工讀或家教,似乎是少爺小姐歷練的地方。我不需要歷練,我需要的是秋天開學的學費與生活費。管吃管住,出體力的路工薪資,夠我賺足學費,及半年的生活費。 暑假我又找到了一個工,在離台北很遠的台東縣海端鄉初來村。我們駐進當地小學,一間半牆無窗的教室。晚上睡在課桌上,清晨肩挑背著扁擔圓撬十字鎬,走進山里,築造路邊的排水溝。每日沿著新築的公路,進山出山,看青山深澗。猶記得山崖下河流,流著原始山川的黑褐色的急水。路邊林間常有飛瀑下落,水花四濺,沾濕我們工作後的辛勞。 崇山峻嶺,看不盡的綠林與新奇花果,我們漸漸的失去了城里人及大學生的衣著髮式。剪短的長褲,因無法縫邊,帶著鬚條,經月過頸的長髮用布條扎著。除了我戴著的是Tracy送的玫瑰經珠鍊,如果是Peace Symbol,更像極是Life雜誌上的嬉皮。 下工日落後,總聽布農族少女唱歌。小村沒有電視,有個派出所,那警察用的播音系統,是村民娛樂的廣播電台。晚飯後,歌聲透過揚聲器在山谷中漂送,除了幾首是國語歌,更多是布農族的情歌。 有一個月圓的晚上,輪廓深的似希臘美人的布農族少女們,請我們去一曬場,看他們圍著篝火唱歌跳舞,我們並沒有像觀光客一樣地下場學跳,只隨著吃肉,喝著小米酒。 剛來時,日落後走在沒有燈火的山徑上,與說笑著山地話的少女們擦身而過時,總是被不用肥皂洗澡的體味,挹止住歌聲笑聲引起青春異性的想像力。此刻,閃爍的火光,映襯著整齊的舞步,重複的歌唱旋律如在催眠,如在在邀請,令我希冀進入那個神秘的部落,成為其中的一分子。或者是小米酒的醉效,漸漸地融入了了當地人的體味。 記憶中的村子裡除了一個派出所,還有一個駐軍的醫務室,可以滿足我們的一些紅藥水碘酒類的醫護需求。村長的家就靠進山馬路,獨立的矮小水泥房。 村長的一個女兒讀屏東師專,暑假也回家來。她那晚陪著我們,介紹部落的習俗。如果有人需要族人協力築屋或收成時,大家都來幫忙,代價就是晚上一起吃肉喝酒跳舞慶祝。 暑期過後,離開村子時,我把玫瑰經珠鍊送給了她。 那一個夏天,隱形人沒有跟來,台北,Tracy也都不常來初來村的夢裡找我。 我總希望再重回去那空氣中溢滿各式蕨類林樹花果飛瀑及原民體味的山村。 當我跟文因子去台東時,我託人聯絡,代借了一輛摩托車。我們騎車,怎麼也找不到那個村子。 海端成了南迴鐵路的一個大站,我記憶中村子,則被南迴公路吞噬,被過往車輪碾過。 我問,派出所呢?人說,哦,就是那個兩層樓的建築。建築兩側與馬路對面是餐館,小店,車站,修車廠,住家等,正像其他無數的公路邊的小鎮。 除了大小車的排氣味,我嗅不出其他。 布農族少女們的歌聲呢?
15 一路上中央山脈的山色雄偉,景色險峻。我們夜宿在南橫公路向西,進入高雄縣的梅山。到了梅山一山棧。因為不是假期或旅遊季,主人十分清閒也寂寞,看到我們像是老友來訪,十分好客地堅持我們與他一起進晚餐。 出發旅行前,我決定脫掉手上的結婚戒指,我和因子看似一對戀人。 布農族少女的歌聲呢?主人聽著我的感概失落,說布農族的少女們,可能也在家看電視唱歌吧,他說。其實,南橫沿線還依然分佈著布農族的村落。 終於,謝過話多好客的主人,我們回房,進入我們猶豫,卻必須面對的二人世界。 主人又要人送來了熱水瓶與茶葉。我們喝著熱茶,試圖驅散一些山客棧裡的夜寒。 因子,雙手窩著熱杯,不知是好奇,還是蓄意地問: “再見過那個村長的女兒嗎?” 見過一次,我慚愧地承認。 她畢業旅行時來台北,到學校找我。我慚愧的是當年的膚淺與虛偽,我只擔心學校的人,看見我跟一個土氣山地女孩在校園走在一起。我敷衍地騙她我有課,講了幾分鐘話,就打發她,與陪她來的,同樣矮胖的女生,上公車走了。 我曾是一個膚淺虛偽可鄙的人,我說,你看到的我,戴著假面具。我常是只顧自己,不解也不理別人的感受,我做過一些令自己失望又後悔的事。 “因子,為什麼你要跟我在一起呢?我們在一起能走多遠呢?”我的自慚,也終於逼我鼓起勇氣問。 我很想說:我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好,那樣值得!可是,沒有說出來,因為聽起來,太像是要甩掉一個女友的台詞開場白。 我的矛盾,我的衝突,源自我已深深的被被她吸引住了。我想知道更多的她,我想接近她,我想愛她,抱她,擁有她。 我不敢面視這個小女人,我看著自己的鞋子說: “先別回答我,因子,聽我說完。我己經被你吸引住了,我想接近你,抱你,擁有你,我想愛你。可是,我不敢,不是怕你拒絕,是怕我自己不能。” 過了好一會,因子,伸出她的手握著我。她說: “我不回答你,Ethan, 我什麼也不說,我不說是,也不說不,我們只走著,我們只旅行吧!” 晚上,我們和衣而眠,度過了山寒的一夜。 16 清晨,我先起來梳洗,然後先到大廳等因子。 主人已早起,我說計劃再住一晚,白天去走山。似看穿我與因子的關係,他給了我一張油印的簡圖,盯囑我:別尋幽探險,一定要沿著步道走,就不會迷路的。 平日都是穿著高跟鞋,職業婦女打扮的因子,出房間時穿著球鞋,一身健行的裝扮,更像個可愛活潑的女生。像是登山社的學生,我們開始向步道出發。 林子裡太陽光來的晚,我們立刻走進了山嵐,霧氣吹在身臉上,迫使我們我們牽著手互依前行。 我開始找話說,因子,講講你家裡還有些誰? 她開始說起家裡的父母親,哥哥嫂嫂,小侄兒等。她話匣子一開,甩開了昨夜未完話題的沉重,愉悅地笑著,細數著家裡每一個人。 我笑著,聽著,勾畫著一群與我不同的溫馨家人。 我說,因子,講講你的男朋友? 她還是開心地說著,男生甲,男生乙,男生丙。說他們的結巴,他們的自信,他們的矯情,他們的孩子氣,他們的失誤等。然後,突然拉住我,止步墊腳,親了我一下我的面頰,戲說,他們都三振出局了,我的新男朋友,是個老頭子! 我們暫時拋開了昨晚苦澀的掙扎與衝突。 我能感覺到她的矛盾,是愛戀著一個已婚的男人。 我面臨難解的僵局,則不只是情感的選擇題,還有道德的,責任的,以及世人眼光的是非題。 說著閒話,指點讚美著一路的山景,遠比訴說內在心情容易輕鬆多了。她說著,我聽著,我說著,她聽著,沒注意的太陽已高上林梢,趕走山霧。我開始體會到運動產生的熱量,驅散了山裡的寒氣。 彎道盡頭,不期的,一個吊橋出現在我們的步道頭。我們住足在狹窄的吊橋上,橋板在輕輕的上下彈盪。我說,你覺得我們像是站在山巔嗎? 眼底橋下是一片熱帶雨林,我們在雨林的樹頂上。林隙下,可以看見,也聽見一線急喘山澗。 我說,天上的飛鳥,看到的就是如此吧。 太陽已在南迴歸線行走,斜陽光反映在千萬片的樹葉上,也反射在腳下數丈的深澗流竄水面上。無限多的光點,在無限層數,不同的綠色間追逐跳耀。 我們不語地藏身在天地山林其間。 突然,因子作黠地問,這是漂亮呢?還是美?我說,你在譏笑我?我作勢要撲抓她。 她帶著笑聲跑開了。我閉眼感受著清風與鳥鳴,因子遠去的笑聲使我想起,童話中山林裡的精靈,使我我想起,在布農族山道的夜裡,擦身而過銀鈴聲的美少女。 小學時,我最好的一門課是美術。我們那所師專附小,不但有美術教室,還有一位是國內知名畫家的美術老師。五年級時,我曾經畫過一郊遊回來的印象,水彩畫河床裡的巨石和流水。老師要我再加幾個小朋友入畫,畫成後被老師評為“甲上”,一直掛在美術教室的牆上。我罕有的成就與驕傲,當然,沒有多久就被六年級考初中的壓力碾碎。 仍然不忘記的美術課回憶之一,是畫家老師介紹“點畫派”的筆法。長大後才懂,印象派的畫家們,有時不用線條,不用圖形,只用各色的點做畫,畫出他們腦海中見到或過濾存留的美。 而所謂的“美”,就是不同色彩的光點。小學時只學到點畫的技巧,現在才體會到什麼是“印象”或“印象派”,才體會到,點是光,點畫是畫光,色彩也是光點。 智慧狡黠的因子,不費吹灰之力地指出我對“漂亮”一詞定義的謬誤。漂亮,也是美。漂亮,反射光。光就是美。 漂亮,更重要的是反射著光的千變萬化。也許我們要找的答案,不是永恆純真的美,因為人世上哪有什麼恆古不變呢? 我大學最欽佩的哲學老師說過,世上唯有的完美(perfection)是失亡。 人生的幸福,愛情的美滿,不是一樣嗎?幸福美滿,可能是最後的作品與結局。正如許多彩色光點變化,凝固在最後掛在美術館畫廊裡的世界名畫上。正如童話故事,愛情小說的最後一章,公主與王子,男主角與女主角,過著幸福美滿的一生。 美,是一點一點的光與顏色與變化。 愛情,是一次一次的吸引,追逐,躲避,思戀,詢問,驗證,適應,拒絕,與接受。或者失去。 生命,是一日一日的酸甜苦辣與生老病。或者死亡。
我快步追趕上因子,可是沒有與她分享我的思考。 她開始唱一首小歌,說是她大學一陳姓學長譜的,歌詞是胡適寫的一首小詩:一個人由山中摘回了一枝蘭草,帶回家養著,等著蘭草開花的日夜盼顧與失望。 我很想回報的取笑她,人為何不把花留在山中呢?可是,看著她唱歌時的容顏,有如以前看她彈奏古箏一樣的容顏,我知趣地止住沒說,只是靜靜地聽著她的歌聲,歌聲底層的無名感情。 她拋開沉思似的自己,笑著問我,想學嗎?我說,好啊。於是,她像幼稚園唱遊老師似的唱一句,我跟一句。偶爾,笑我走音,偶爾,稱讚地給我打氣。 我們唱著歌,走在山徑裡,再沒有追究蘭草是應該留在山里,還是養在花房?也不在思考,美麗,愛情,與人生幸福美滿,是過程,還是結局?是旅程,還是終點? 晚上,我們站在山客棧的庭院中,驚艷地地看到滿天的星斗。 “一輩子沒有看過這麼多的星星,原來台北的星子都躲在山上。”我說。 她微笑未語,許久後,接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胡適原來寫的詩,詩題不是這歌名,蘭花草。詩題是:希望。” 該輪到我啞聲,不敢回答。 幾十年後,每回憶起這次旅行,時常會連帶地想到一首後來流行的情歌,女聲高音地勇敢地唱著,不知是希望還是無望的詢問? 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我愛你一樣地愛我?想要問問你,敢不敢像我一樣地為愛癡狂!(註1) 後代年輕人揚棄了含蓄,可是彼此的試探與渴求驗定依然。我們試探過了,並沒有答案,沒有驗定。 那晚夜裡,我再想著光年以前存在的星子,憶起兵年以前存在的愛情。 星星,留在山中,歌詞中的幾句,一直跟著我: 一日看三回 看得花時過(註2) 轉眼秋天到。 註1:陳昇,“為愛癡狂” 註2:胡適,“希望” (待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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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