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鄉下過日子, 對城市的生活總有一種莫名的幻想, 鄉下的生活當然是自己熟悉的, 除了讀書上課還得幫忙做家務,剩餘的時光大概就是踩著家鄉的土地糊里糊塗的長大. 有一回過年聽姑媽家的大表哥提起台北的冬天很冷,冷到他蓋了三層棉被後才能暖暖的入眠. 大表哥中學畢業後就到台北工作, 以他的年紀和學歷來說, 我猜他做的大概就是學徒之類的工作, 日子一定過得很清苦, 當時他嘴裡跟大家說台北的冬天太冷了, 他過不慣, 所以把工作辭了, 等過完年後, 想到高雄找工作,其實心裡可能想著, 「台北居, 大不易」,在高雄待著, 日子也許好過一些. 不過, 我當時聽著, 只在心裡默默想著, 「台北人冬天怎麼過日子?天氣那麼冷?」

過完年後, 大表哥並沒有上高雄找工作, 他就留在家鄉, 到處打零工. 如果你不需要養家糊口,鄉下的生活倒是很悠哉, 下了工就找朋友喝酒聊天, 方圓十里內幾乎都是認識的人,只要認識大概都稱得上是朋友, 在鄉下既然沒有燈紅酒綠, 也就不需要花錢梳妝打扮, 大家說著彼此熟悉的話,看著彼此熟悉的臉孔, 日子悠乎乎的過著, 好像也很快活.

高雄雖然也是大城市, 但總是離家鄉近一些, 因此家鄉的親朋舊友有事沒事也常常往高雄跑, 更何況小學遠足時, 還到過高雄的「大統百貨公司」, 所以當時並不覺得高雄有什麼特別的不得了, 對我來說如果高雄是家鄉路邊一盞明亮的燈, 那麼台北就是天邊一顆明亮的星, 路燈雖然明亮, 但是觸手可及, 也就變得平凡無奇, 只有天邊那顆星, 那顆遙不可及的星星, 才能在我眼底閃著明亮的光芒, 小時候總是這樣想著,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我一定要住在台北, 我想要過城裡人的生活, 我想要看夜裡的霓虹燈閃爍, 我想要知道台北的冬天到底有多冷?

中學時, 媽媽決定把我送到高雄讀書,在當時的鄉下家裡環境比較好的父母都熱中此道, 但我們家的環境並沒有好到可以把我送出去, 媽媽卻咬著牙把我送到高雄讀書, 雖然步伐從鄉下跨到城市裡, 但因日子過得很寒酸, 所以城市的五光十色並沒有如預期般璨爛. 況且初次離家, 懵懵懂懂的才弄明白一件事, 原來「鄉愁」跟中藥一樣苦,想家時, 淚水閃爍的光芒跟天邊那顆遙遠的星星一樣明亮, 小時候殷殷切切的想在大城市裡過日子的想法很快就被時間洗盡退了顏色,有一回假日回家,下了車直接跑到郵局找爸爸, 淚眼潸潸的跟爸爸哭訴想轉回家鄉上中學, 不想一個人在外過日子 , 結果當然被媽媽一口否決, 這一步跨出去後, 從此家鄉和我就像被繫在繩子的兩端似的, 雖是緊緊連著, 其實卻又各據一方, 我們在歲月的河流裡搖著漿,任由時間分分秒秒的走過, 如今家鄉對我來說還是家鄉, 但是我對家鄉來說早已成了陌生的過客.

在高雄讀完高中後, 便拎著行李北上和大姊在台北結伴過日子. 當時一個人坐著巴士上台北, 到站時已是華燈初上,遙遠的星星落入眼前果然很美,閃閃霓虹像螢火蟲一樣照在台北的每個角落, 面對眼前這些炫麗的燈光, 我的心忽然有些徬彷,那瞬間,我對選擇在台北過日子頓時感到害怕, 幸好大姊在台北已是築巢多年的老鳥, 在她的帶領下, 我對台北的生活才逐漸習慣.城市的生活果然是喧鬧不息的, 忙碌的時光令人學會遺忘,但歲月的河流卻仍以它的步調緩緩地流過庸庸碌碌的每一天, 流逝的歲月使小時候的鄉下生活, 高雄的求學生活,那些令自己難忘的日子, 慢慢地變得朦朧, 最後成了星際裡最遙遠的那顆星, 就算我把雙手奮力伸出去, 也無法將它捧在掌心裡細細品嚐,只有在面對生活的低潮時才會想起那些微暗的星光, 曾給過去的歲月帶來許多溫暖.

現在的我早已過慣了城市裡的生活,我喜歡自在的穿梭在街角的咖啡屋, 喝一杯自己喜歡的咖啡,然後走進書局翻閱自己愛看的書, 也喜歡看看那些陳設在玻璃櫃裡的小巧精緻的文具用品, 女兒和我一樣喜歡逛書局,喜歡看文具用品,更喜歡在炎熱的夏日午後到冰淇淋店買她愛吃的冰淇淋,逛逛她愛逛的小店.有時走在路上,看著街上的人來人往 ,車水馬龍, 會有一種錯覺彷彿整個城市隨時都在舞動, 從不停歇, 雖然眼裡看著這一切,但心情卻已不復當年, 不過我還是喜歡,喜歡在擾攘的城市裡尋求一絲平淡,不知古人所云「大隱隱於市」的道理是不是就是如此.

儘管鄉下人的標籤早已磨損, 而且還時不時的帶點城裡人的習氣, 可是我還是會常常想起家鄉的故人故事, 每次回去探望媽媽, 跟媽媽說著熟悉的話, 過著熟悉的生活, 我又回到小時候的我, 每日清晨聽著不知誰家的公雞咕咕叫著, 吃著媽媽廟口買回來的早餐, 帶著女兒走到小學的操場裡,呼一口家鄉的空氣,一眼望去還是那一片田地, 家鄉還是家鄉, 連家鄉的老人們牙齒縫裡溢出來的檳榔汁都仍如昨日那般清晰. 也許家鄉沒有我喜歡的咖啡屋, 也沒有我要逛的大書局, 但是搬個板凳跟隔壁的婆婆坐著聊天, 聽聽她話當年 , 也聽聽她說起我們小時侯的瑣碎事, 還是一樣有趣.婆婆的臉對我來說就是一本書, 我從她的臉, 從她的話裡得到的知識, 和我在沈從文的小說「三三」,芥川龍之介的短篇「橘子」裡得到的知識一樣豐富.

你若問我喜歡「城市生活」, 還是「鄉下生活」, 我想我會這麼說的, 「只要踩著那一片土地過日子,就試著去看看那一片土地的美麗,如果你看見日子裡的每一個點點, 都如夜晚的星空一樣絢爛 ,那麼不管你是生活在那一片土地, 你的土地也會像自己的母親一樣愛你」.

你說,「是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