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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02 12:02:04瀏覽696|回應0|推薦2 | |
為何不回頭再望一眼 林鴻基 從宜蘭返回臺北的途中,火車在隧道裡穿梭,車箱外的世界時明時暗,大哥大的訊號極其微弱,鈴聲響起後,我的心頭一陣抽緊,「學文走了!」梅帶著跡近哀號的聲音在電話的那一頭響起,像一隻過度受驚恐的小白兔。 加護病房中他那快要崩潰的妻子,和兩個猶在就學、神情木然的孩子,開始呼天搶地起來了吧。猶在半小時前,梅還緊握著他的手,拍著他的臉龐,在他耳邊呼喚。「您一定要加油,不可以、不可以放下老婆和小孩。」,我靜立一旁,看著病歷上記載著昏迷指數只有三,頭部電腦斷層的影像,一張比一張糟,血還在汨汨地流,慢慢推擠著腦室,大腦中線開始傾斜變形,他的臉龐有些浮腫,雙側瞳孔放大,對光照完全沒反應。雖然還沒開始失溫,我的醫學訓練告訴我,這是一個腦死的狀態。他的妻子手足無措地一直撫摸著他的臉,突然他女兒哭喊「爸爸還在流眼淚,他聽得到我們說話…」,「爸爸只是一堆肉,那是生理現象,他聽不到的,而且最重要的,他已經不會痛苦了」,我講完了這句看似殘酷,而心裡以為最仁慈的話,在我眼眶裡盤旋多時的水份,終於慢慢地、涼涼地流了下來。我看著他的妻子的眼睛,篤定地再說一次,「相信我,他已經不會痛了。」她輕輕地啜泣,眼神好像有一絲絲的安慰,我的心糾結了起來,好想把這位小姨子擁入懷中,輕輕地拍她的背。 早上還是一個快樂的家庭,開心的女兒享受著爸爸接送上學的親情,一場車禍的側撞,車子飛離路面,掉入路旁灌溉農田的溝渠,車門卡死,直接被淹死,也有短暫的幾秒,他打電話向友人求救,隨即斷訊。 妹婿剛滿五十歲。車禍發生後,我第一時間趕到醫院,昏迷指數只有三,也就是,DOA(death on arrival)到院前死亡,醫生硬生生把他救回來,人是處在腦死的狀態,正好署立醫院神經外科主任是,東吳法研所同學鍾醫師的學生,在程序上讓家屬得到很大的優待。 當腦室中的血塊,從電腦斷層的影像上看來越來越大塊,面臨了要不要開腦取出血塊以及止血的決定,我和鍾醫師討論的結論,開刀最好的結果是只是變為植物人,極有可能的狀況是比植物人還差,也就是需要持續接著輸送氧氣的氣管內管,藉機器幫助呼吸,因為管子一拔掉,生命就結束。他那憨厚正直的鄉下人妻子,以及兩個稚子,如何去扛這個扛不起的重擔? 我把家屬叫到跟前,紅著眼睛分析狀況給他們聽,亂成一團的家屬六神無主,完全聽我的,我把方向放在「放棄開刀」上,然後給家屬作決定,我聽到我的聲音沙啞,喉頭哽咽。「有沒有可能奇蹟出現?」有人問道。「沒有,不會來的事才叫奇蹟。」我說。我知道我的口氣過分篤定,可是我要作領頭羊,我的口氣、態度必須要明確篤定,才能把流程順利走完。我記得我和家屬講的一句話,「如果開刀時,在手術臺上死亡,其實那是菩薩最大的慈悲」。家屬遞了面紙給我,我才發現臉上涼涼的。 家屬選擇不開刀,觀察等待奇蹟的出現,可是血還在腦中繼續汨汨流,到了這般光景,西方醫療能夠作的只是用降壓劑維持生命徵象,「可以為爸爸作點什麼嗎,不能眼巴巴地看著他走,什麼都沒作。」他女兒哭聲淒厲地說。我由三樓加護病房走到中醫門診請求中醫主任的協助。他很友愛地接見我,我們商量了一個以降腦壓為主的「清震湯」和一些止血化瘀的中藥。經過西醫神經外科主任的同意,馬上去中藥房煎煮,準備由鼻胃管灌藥。依中醫的理論,這是「病入血分,昏不知人」,我也準備了幾顆「安宮牛黃丸」,希望像新聞主播劉海若火車意外事件後奇蹟似醒轉的事會發生。 至此,我在場的功能似乎完成,梅要我回臺北看晚上的門診,算算時間,我已經南下宜蘭大約五、六個小時。「林醫師,您看,可以維持個幾天?」「一兩天吧」我說。 當大哥大的鈴聲響起的時候,我不用接聽,便知道攝魂鈴已經帶著神明的令狀來了,一切生命的拔河已經結束,他已經開始失去他的體溫。雖然在意料之中,只是沒想到這麼快,煎煮的水藥都還沒煮好。火車在隧道裡無聲的滑動,空氣好悶,我有想吐的感覺。根據有瀕死又回生經驗的人的說法,死亡的剎那,一生的經歷會像幻燈片迅速地播放,然後會走過一個白色且充滿光亮的隧道,感覺是祥和、舒服、毫不痛苦。陰陽相隔的這端,是他摯愛的妻子和小孩,不捨地伸出雙手擁抱,他向白光走去的時候,不知道會不會回頭再望他們一眼? 記得醫學院裡滿頭白髮但卻西裝畢挺的老教授曾說過,「身體遭受重大撞擊的結果,最好的是毫髮無傷,再來是死亡,最差是變成植物人。」在面臨生命抉擇的關口,怎麼作,永遠沒有最好的答案。 照顧植物人的龐大壓力,是一種斲喪生命似的耗損。作為兒女,其實扮演散盡千金的角色是最輕鬆的,辛苦的是強打著精神,坐在生病親人的病榻旁,又要抽痰、又要翻身的兒女,不只有著長夜漫漫的無助,面對無邊無際、毫無希望的未來的心情,不是輕輕地說一聲「您辛苦了」,就可得到救贖的。這裡面有著令人感動的親情的輝煌,說那是「親情的輝煌」,講來好像很輕鬆,走過的人才是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刀割上身,才是真正的痛。今世的苦,或許是前世的債,直接照料生病親人的家人,我常覺得他們就像頭頂上方有著光環、身背白色羽毛翅膀的天使,特別值得敬重,他們帶著獻身的心情,用自己的青春來清償前世的債。有時候,疲累的家人身心已經油盡燈枯、心力交瘁,臨床上我們就看到許多再也熬不下去的家人,自力終結自己生病親人的生命,唉,那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刑法上也有一種「生母殺嬰罪」,想起作媽媽的,殺死不容於世的親生骨肉,那種心情不是「哀毀」兩字可以形容的。刑法科以六個月以上、五年以下有期徒刑。 我深深覺得,照顧植物人這一塊,國家的力量應該要介入。還有,醫師對於遭重傷腦死的病人要不要救助,目前醫師按照醫療法,是沒有選擇,必需一律搶救,於是就造就了一個又一個愁雲慘霧的家庭。這是醫學、法律、哲學、社會福利的問題。 火車在緩緩地推送中,即將抵達臺北,疲累中有些睏意,混沌的腦中響起張艾嘉年輕時候唱的「惜別」,我的嘴唇無聲地唱了起來。 「為何不回頭再看看我 我想再緊緊握你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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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