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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水晶的《拋磚記》
2024/06/18 05:24:10瀏覽126|回應0|推薦4
Excerpt水晶的《拋磚記》

書名:拋磚記
作者:水晶
出版社:三民
出版日期:1969/07

Excerpt
〈寄自南方〉

太陽在這兒跌價了,變得很賤。
想起臺北的冬季來了,人們陰白着臉,陽光實行配給制,有時冷鋒掃過,陰霾連天,乾脆連排班站像也等不到了——那可貴的,南方的太陽。
詩人的臉逐永遠蒼白着,外表越發酷肖詩人了,像光中學長。圍爐取暖吧!其實是一隻綠釉的磁缸,渥着幾塊熾炭。詩人穿着藍網面倍克龍長袍,攏着雙袖,渡過長冬。
盛產石油的城市,矗立許多排洩廢氣的管子,不分晝夜地冒出黄紅的火烟。入夜時毫光冲天,彷彿天神宙士點燃的火炬。而背後是熱帶森林,綿延數里,孤獨,直立着蒼白、赤裸的樹身,間或有一、兩裸焦黑,被天火炙死的,參差其間。毒烈的日頭燻蒸下,叢林內氤氲起一股霧氣來。夜晚經過火炬的燭照,明滅閃忽,映現了一個幻異的世界——草深沒脛的羊齒植物,侏儒似的扭曲的樹堆,帶似的迷離的霧氣,使人想起愛倫坡的故事,T. S. Eliot 的「原始主義」,「夏日癡魂」裡那有着食蚊草的花園,以及W. Blake的詩句: Tiger, tiger, burning bright,」(老虎,老虎呀,燃燒似的光亮。)再下來,便是畫家Henri Rousseau所作「汲水的吉甫賽人夢見獅子來嗅」的那幅現代畫了。
我的學生:——
「儒林外史」中走出來的孩子,客氣得近乎矯情,帶着傘,戴着眼鏡。唯一的童子氣是他的嗓音,尖嗄,頻率很高,像乍臨啼聲期的雄鷄。
問題少年典型:鐵打的一張臉,鼓皮那樣繃緊着,沒有表情,沒有笑。大手大脚的孩子,走路低着頭,向前俯衝着。披着一頭蓊鬱的長髮,像熱帶叢林裡的蔓草。祗會說「沒有」兩個字——他唯一的字彙。有一次,我硬要請他買火柴,問他價錢,他掙扎半天,說出了另外兩個字:「兩角」,他還不會說「兩毛」。我聽了,覺得怔忡異常。
這一個却是會笑的。自以爲了不起地笑着。敞着襯衫領,露出金錢餅大小的瘡疤。十七、八歲了,依舊穿着短袴,滿不在乎地,很有點馬來人風味。
這一個是金錢萬能主義。「唉,有錢就好了,讀書沒有用啦!」他用福建腔很重的國語對我說:「先生,將來我中了馬票,請你當秘書,環遊世界。」他的幻想力很豐富。
「初中畢業後,你作何打算?」有一天我這樣問他。他不答。
「轉到英校去?」鑒於多數學生都有轉學英文學校的傾向,我逐加問一句。他依舊搖搖頭,笑着說:「我不想讀書啦!讀到半死沒有用!」
然後,有一天,我在課堂上,責備初三的學生不如高三一班那樣用功,守規矩,這個金錢萬能者說:「曖,先生,我們到高三就好了?」
「你不是不準備升學了麼?怎麼會變好呢?」我有點詫異地反問他。
「唉,先生,我以前騙騙你的。」原來他說話不算數。
看着別人打着傘在烈日下經過,他咧嘴大笑。「有甚麼好笑呢!」我說:「有一天你到別的地方去,別人看着你的模樣,和他不一樣,也會笑你的。」
「我生在這裡,死在這裡,不會到別的地方去啦!」
我想他講話是沒有甚麼原則的。他只是在跟先生鬧彆扭。
南洋的華僑孩子,無論大小,一律有着蛀牙齒,灰白色澤,有時索性將它拔了,却恣意地棱棱地笑着,時不時從褲袋裡撈出一把梳子,梳兩梳他們長得像鴉翅似的頭髮。
入夜後的馬來人穿起毛衣,不是敏感天氣的變動,而是換換口味。一套單衣委實穿得膩煩了。
年輕馬來男人的打扮:無領平口套頭襯衣,花得可以讓女孩子製作旗袍或短裙,又可以做她們兩件頭洋裝的上身。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時髦男性,是有着陰陽人趨勢的。像到處騷擾治安「披頭四小子」,不是披着一副中國人所謂的馬桶蓋,西洋人稱作拖把頂陰陽怪氣的髮式?
再說到馬來人的那件時髦小衣,前面還有兩方口袋。越發像女裝了,使人想起美故總統甘迺迪夫人,小衣(Blouse)前面的雙層挿袋。至於長袴呢,喜歡用馬海、達克龍、脫落林等質料,顏色是鮮艷的鐵灰,普魯士藍,大格,中間纏夾一些紅絲。袴管一律大喇叭口式。女孩子(馬來人)的時裝花式更形繁多了,還得下一番考擦功夫。不過逢到隆重節日,她們都穿紗籠。上身透明尼龍,鏤滿了紅花金花,下身纏一條開叉的窄圍裙(名副其實的「圍」裙,因爲是圍上去的,)顏色鮮亮水濕,到底是女性的衣服了。
我的鄰居:男女匹配,有點不倫不類,大概皆屬媒妁之言。不是丈夫太瘦,就是妻子太肥。華人不多,而且大半是同姓,彼此將就一下吧!於是默默地駝受着這種倫常關係――中國人原有着較其它民族更爲强靱的忍耐力。
玻璃缸裡養着一隻烏龜,幾天沒有換水了,滃鬱蒸騰起一股腐魚的惡臭。女人們却圍坐在一張圓桌上抹紙牌,四邊坐滿了看「斜」頭的人。下午赤道線上的烈日,白溶的鐵漿般,耀射在那裝烏龜的玻璃缸上。
收音機裡時常有「本地歌唱錄音」節目,南洋的孩子,雅好調絲弄竹,寄托情懷。但是,有一天,一個叫David的男孩子,却唱了一支歌:「嘆烟花」。流行歌曲千萬支,不知他爲甚麼千挑萬選,最後唱了這支歌。同時,他也沒有捏着假嗓子唱。遇到結婚喜事,報上出現成篇累牘的祝賀廣告:「詩題紅葉」,「妙選東床」,「一見鍾情」,「一見就成」……在電影院的字幕廣告中,有時也會出現類似的啓事。較爲突出的一副對聯是:「文郎選閨秀,臺前見甜蜜。」
街上的雜貨店是真正的「雜」貨店。滿坑滿谷的貨物,沒有秩序的吊着,掛着,倒臥在地上,鍋,杓,塑膠紙袋裡的洋娃娃,醬菜,水果罐頭,汲水桶,從兩加侖到四加侖,洋葱,裹着泥漿的節藕,荸薺,一串串圓筒形的衛生紙,從KleenexNorthern ……顧客隔着貨品,挨挨擠擠,抱歉地向店東或者夥計討個問訊,却是很難看到對方的整個臉,像銀幕上的半特寫鏡頭;又使人記起 Degas的一張名畫印象派的故意把人物畫得不成比例——大束茂密繁簇的菊花,旁邊擠着個漠不關心,並非賞花的婦人。

(五十四年七月十四日)

〈從「精省」說起〉

最近仙人掌出版社寄給我一本新書「新刻的石像」,拜讀到篇首編者王文興兄寫的序,他慨嘆地說,「我國至今還沒有幾個短篇小說算得真正的短篇小說。最主要的原因在我們從不知道『精省』爲何物……」又說「精省幾乎是一個短篇小說家的人格,這點如有瑕玷,其它概不必論。」我想,王文興兄所指的,大概是「小短篇」(Short-short story),像海明威的「一方清潔、光亮的地方」 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之類。如果將範圍稍稍擴大一點,變成長短篇,這話便大有商榷的必要了。
無可諱言,「我們的作家要學的太多了。」但「精省」則未必屬於首要。如果大家一律遵循這一法則,謹行愼微,眼觀鼻、鼻觀心地,去從事短篇寫作的話,此後我們小說創作的成績,恐怕不但不會精彩,反而會有「創足適履」,甚至歉收的危機!因為好的短篇小說,不一定非要向海明威看齊,事實上,婉約是美,華麗也是美。彼喜李白,我緣何不能愛桃紅?問題的癥結,繫乎作家有否將筆下的題材,反芻消化,處理得適情適理,做到「施朱太赤,施粉太白」的地步?精緻和完美,才是作家追求的最後目標,「精省」二字,仔細推敲起來,是然而不然的。
謂予不信,何妨以西洋小說爲借鏡,來照一照「精省」法則,是否可以「條條大路通羅馬」?
當今北美洲大學中若談小說創作(短篇自然包括在內),首當其衝的,是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從許多角度來看,詹姆斯在小說界的地位,都遠超過海明威。詹姆斯後期的作品(包括短篇在內),文筆之細緻纏綿,讀來有如「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批評家將這一種文體,取名「詹姆斯花體」(Jamesian involuted style),却絲毫沒有貶抑譏誚之意。像他的短篇名作「叢林野獸」 Beast in the Jungle 、「快樂的一角(The Jolly Corner)等,都是「花腔女高音型」的代表作。爲了這一點,有人還進一步提議(例如 Mark Schorer):「文體便是主題」 The style is the subject ;正因爲詹姆斯刻意描繪的,是男女主角心理的轉變和徹悟,他必需――也祇能採用這種迂廻曲折的筆法,才烘托得出人性的陰晴圓缺。如果我們不分青紅皂白地,一律要求詹姆斯也向「精省」看齊,否則便是「輕心大意的少女,失去了清白」,豈不太過武斷?
又像海明威,他的文體自然像「數學公式的符號,字字有用,少一個不成,多一個也不成。」換一句話來說,如果當年美髯公寫的,不是三十年代那破損失落的一羣,而是像詹姆斯筆下那些講究繁文得節的紳士淑女,海明威所享的聲譽,是否能如今日之隆,恐怕是很難說的一件事。
也許舉這樣的例子,還嫌不够。在海氏和馬克吐溫之間,還有一位承先啓後的大作家史帶芬.克雷因 Stephen Crane),他的短篇傑作「藍色飯店」 The Blue Hotel),受到批評家的禮讚,是敢誇空前的。克雷因開了美國現代小說的先河,連海明威也受了他很深的影響。克雷因的文體,看來似乎也很「精省」。但他喜用比喩,進而產生了象徵。又對於自然景物,著筆甚多,再加上色彩繁富,一枝羽毛筆(克雷因卒於一九○○年,是時鋼筆尙不盛行),到了他手裏,成了朱砂筆――這一點和我國「夢筆生花」的江淹,頗為類似。所以,克雷因憑藉了這些衆多的優厚條件,奠定了他在美國文壇的卓越地位,而成爲象徵、神話、印象、自然主義諸派的鼻祖。如果,克雷因當時念效在效追求的,祗是「精省」,他必然尅扣比喩的運用,聯帶省略了自然景物的描繪,至於調弄丹靑,染蒼點黃,更是大忌(因爲白描才是「精省」的不二法門哪!)不過,幾下一來,克雷因的流風餘韻,也就所剩無幾了!
「精省」是短篇創作的一種高貴品質,值得提倡。對於初習創作的人來說,也許很適切。但轉而要求「更上一層樓者」,「相應函達,仰郎違照」,不客氣地說,有點詞不達意!

(五十七年十二月九日於艾荷華)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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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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