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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劉紹銘的《涕淚交零的現代中國文學》
2024/06/26 05:29:50瀏覽72|回應0|推薦3
Excerpt劉紹銘的《涕淚交零的現代中國文學》

書名:涕淚交零的現代中國文學
作者:劉紹銘
出版社:遠景
出版日期:1979/11

Excerpt
〈批評家的清規〉(代序)

愛門.威爾遜(Edmund Wilson)是何方人物,相信國內稍涉獵過一下英美近代文學的讀者,都耳熟能詳。論其著作之豐、影響力之大以及洞燭先機的判斷能力,美國近代文壇,鮮有及其項背者。稱之祭酒,不爲過。
他死後,威爾遜太太把他的書信,彙輯成集,題為「威爾遜書信集:論文學與政治——一九一一至一九七二」 Letters on Literature and Politics,一九七七年出版)。此書我只跳着挑看了幾十頁,未識廬山全貌。不過威老(姑「西而化之」給他蓋上此號)做人的作風可在一兩小節看出。原來該書頁六九〇上,有這麼一則「威老啓事」:

愛門.威爾遜因恕難從命下列各事而感到「遺憾」:

1
不爲出版社或作家批閱原稿;
2
不受報章雜誌委託而寫應景文章;
3
不替人寫前言後語;
4
不替任何機構寫宣傳文字;
5
不給人家做編輯或潤飾的工作;
6
不任文學獎的裁判;
7
不接受訪問;
8
不主持什麼工作坊或敎育坊;
9
不作學術演講;
10
不發表言論;不作清談;
11
不在電視出現;不在收音機發言;
12
不參加座談會或討論會等諸如此類的東西;
13
不捐贈自己手稿拍賣;
14
不捐贈自己的著作給圖書館;
15
不給張三李四在書上簽名;
16
不讓別人在公文信箋上虚用薄名;
17
不出賣自己的私生活;
18
不供給人家自己的照片;
19
不就文學上或其他問題上發表意見。

威老為什麼如此無情無義?且看下面兩封信。第一封信是致今仍負盛名的批評家Alfred Kazin

老柯(Alfred
我不得不下定決心,拒絕把我所說的話或所寫的文字,供給出版家作爲新書宣傳的口實。其中一個理由是,我有幾房要筆桿的親戚。將來要是他們出了新書拿來給我,我就可以拿上面的清規招架一下。
除此以外,我想給出版社「聊書數行,以廣招徠」這玩意,不是職業批評家該做的事。區區數行,怎可以把話說清楚?這種意猶未盡的文字,刊登了出來,那不正是給出版社作宣傳?而自己批評家的地位與信譽,也因此打了折扣了……(一九五一年)。

另外一封信給Roger W. Straus, JR. 的。

……
我眞搞不通,給出版社找來寫封面宣傳文字的傢伙,多是似懂非懂的文盲。……我不是個「戀英狂」(Anglophile),但我不能不說,英國出版商處理新書出版的消息,確實做得比我們好。他們用簡單而冷靜的字句,老老實實的告訴讀者新書的內容究竟是什麼東西。反觀我們美國出版商的宣傳,事事做得離譜。捧場文字寫得如醉如癡時,就令人難以置信了……

威老給自己下的「清規」,有沒有完全遵守?沒有。看來他不是不想遵守,而是沒法遵守。就在給「老柯」的同一信裏,他就招供說,他「最近破例授權Scriber公司引用了他寫給Isabel Bolton的一封私人信」作宣傳之用,因爲這位Bolton 女士是位老太婆作家。意思是說可憐她來日無多,不像「青年才俊」作家輩,來日方長,前程無限也。

威老生平是否僅破此一例,我們不得而知。不過,熟悉威老著作的人,都知道他生平「發掘」作家,不遺餘力。(寫Lolita一書的「白俄」作家Nabokov,日後在歐美享盛譽,也是拜威老提攜之功。看來威老的「人情味」,不弱於國人。不同之處是做法而已。他的清規,是爲了愛舞文弄墨的「親戚」輩而訂的。這種敬業自愛的作風,對得起讀者、對得起歷史,也因此建規清的家評批、立了自己的信譽。當然,凡經威老品題過的作品,不一定必屬佳構。他的判斷可能爲自己的趣味與偏好所左右。但那不是問題。只要他的立論是正心誠意就成。
威老的十九條清規,正面來說,是潔身自律。反面來說,有點矯情。只要態度公正,做人光明磊落,偶然作一兩次學術演講或擔任文學獎裁判,怎會影響到他的信譽?
威老精通多國語文,就可惜不懂中文,不知「內舉不避親」之要義。
推而廣之,我們覺得威老應該好好利用他的身份地位,替好書好稿,廣爲推介,宣傳,尤其是那些花不起錢賣廣告的出版社出版的好書。至於那些「大財團」出版的書籍,只要是好東西,也應不「避親」去表揚一番。
作家、學者愛惜羽毛,理所當然,這是讀書人應有的操守。但如果因畏人清議捨好事不爲,就變了不拔一毛而利天下的人了。
威老上面提到的Bolton女士,他肯助她一臂之力,並非只因爲她是個老太婆,而是一個「正慢慢為人賞識的」老太婆。
換句話,如果Bolton所寫的,是「文字垃圾」,則雖老我猶不憐。
威爾遜這老頭子所立的清規,套上一句大陸舊八股,初看去雖有「自絕於人民」之意,細想來倒不是個完全無分寸的人。

〈從異鄉人到掌中的小嘴〉

(一)異鄉人

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古典小說」中說了一句發人深醒的話:「由於中國的小說家對人生太感興趣了,所以幾乎無法注意到存於人生中的ennui。而ennui是西方文學常見的題目。」
上面這個洋字,沒有譯出來,因為中國的詩人和小說家既鮮探討ennui這種個人心理態況,我們就沒有適當的字眼可以完全表達這字的原義。查字典,一般的解釋是:「厭倦、無聊」。但ennui不同boredom 。後者是一種因單調的生活,或因聽了悶人的演講而產生的暫短反應。因此可以信雅達的譯成「無聊」、「厭煩」。包法利夫人過的是小鎭生活,仰慕都市的花花世界,因此她厭煩的不是生命本身,而是一種生活方式。
可是「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婁拜爾却說了一句話,足以刻劃ennui 的心態。他說ennui是「靈魂的痲瘋病」。
上述資料,引自普林斯頓大學新書The Demon of Noontide: Ennui in Western Literature ,作者是Reinhard Kuhn (連索引三九五頁,訂價二十五元)。據孔恩敎授說,ennui 徵象之一是求生慾之喪失。譬如說紐西蘭Maori 族中的武士,如有違犯族中規矩的,卽被逐於圈子外。他不受肉體的虐待,也不會捱餓,也沒有什麼痼疾。可是過了不久,他就死去,無疾而終的死去。他的死因,無非是他已缺乏活下去的理由了,因此悒悒寡歡凋謝而亡。
在某種程度講,ennui是一種四大皆空的境界。只是中國的出家人,對生命雖然看得很空,却不至於悒悒寡歡,讓自己的生命凋謝的。青罄紅魚,實在是一種積極性的表現。至於出外化緣,普渡衆生,更非ennui應有的面目。
據孔恩敎授說,雖然ennui的反面效果,顯而易見(如上述那位紐西蘭武士),但正面效果,一樣可以找到例子。等「往事追憶錄」的普魯斯特和「尤里西斯」的喬哀思,顯然是個受過ennui折磨的人,但由於他們是大小說家,所以能化ennui為力量,寫出傳世之作。卡繆也患過「靈魂的痲瘋病」,但他能把這痛苦移植到「異鄉人」的身上,因此也可以說是制止了ennui的蔓延。
中國人的感受,飽歷生願成灰與浮生若夢各種不同的崎嶇經驗,其中必有與ennui相同者。但證諸古典小說,確難找到「異鄉人」這類例子。如果主角是儒家,那麼要好好的去守忠孝節義的本份,已使人忙不過來。「靈魂的痲瘋病」也因此侵不了身。如果是道家,彈琴復長嘯之餘,生命也就打發得差不多了。

(二)掌中的小嘴

「高克多(Jean Cocteau)名片『詩人之血』一開始就聲勢驚人:詩人出現時,光着上身,頭戴路易十五假髮,站在畫架旁邊,大概替自己畫像。聽到敲門聲,他的視線從畫架上移開了一下。再看畫架時,竟發現畫像的嘴,多了一排牙歯。急急忙忙把這張活嘴塗掉後,他才去應朋友的門。可是當他伸出手給朋友握時,那位訪客看了一下,驚得連忙轉身就跑——連翻帶滾的從樓梯滚下去。那位詩人有點愕然,聳了聳肩膊,就去淨手。不久他就注意到盆中的水在噗噗作響。
「鏡頭出現大特寫:我們看到那些作響的水是從詩人右手掌心的一個嘴巴流出來的,『好像一個傷口和傷口的嘴巴』。詩人氣死了,一直揮動右手,想把掌中的嘴巴揮掉。
「可是嘴巴却嚷着要空氣。他一手擊破玻璃窗,伸出手去。最後,他衝到房內,上了鎖,然後舉起掌中的嘴巴,湊到臉上的嘴巴,熱情的親吻起來。鏡頭一直跟着掌中嘴,我們看到它滑到詩人的領子,吻着他的肩膊,他的胸膛,在它吻過的身體上的每一個地方都留下溼潤的痕跡。鏡頭淡出時,詩人癱倒在自我陶醉中。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的掌中嘴仍在輕輕的打着鼾,迷迷糊糊的不知在說着一些什麼東西。詩人偷偷的爬起來,走到一個與人身一樣高的女人石膏雕像前,用力把自己手中的嘴壓在雕像的臉上。
「石膏像睜開眼睛,說話了:『你以為要解決一個傷口,要一個傷口和嘴巴閉起來,是這麼容易的麼?』這時房中再沒有門,也沒有窗戶了。以前的門,已為一面大鏡子取代。詩人嚷着要石膏像開門,但它告訴他說,要出去,只能從鏡子走過。詩人抗議說人不能走進鏡子,那雕像就諷刺的提醒他說:你以前不是在作品裏說過人可以入鏡的麼?
「詩人緊張地踏着方步。這時鏡子的旁邊突然多了一張椅子,他跨了上去,猶豫地用他的戒指向鏡子敲了三下,最後爬上鏡架,向自己的反影凝視了一下。雕像又開口罵人了,他便使勁向前衝去,像投身到水潭一樣的失踪了。
「以下的情節,都在鏡中的鏡子後面發生的。可是不必在這裏細表了。」
上面這個只說了一半的神怪故事,是從一本文學批評的新書引來的。作者是Theodore Ziolkowski 書名是:Disenchanted Images: A Literary Iconology (大意爲「肖像的文學象徵意義」),普林斯頓出版,十二元五角,連索引合二七三頁。
Niolkowski
並不是要賣關子,因爲他的興趣不是講故事,而是要在西方文學裏,找出魔鏡、會走路的雕像和眼睛會移動或說話的畫像的意義。它們的文化背景如何?什麼時候進入文學史的?除了「鬼氣森森」外,它所象徵了什麼其他意義?這些都是本書要探討的問題。(讀者如不是對這方面的問題有興趣,僅想知道「詩人之血」的下半部故事,可看:Jean Cocteau, Two Screenplays, New York; Orion, 1968
我國小說所記的妊、鬼、狐,已有人研究過,但像魔鏡這種題材,從王度的「古鏡記」到跛足道人給賈瑞治病的風月鑑,其文學意義如何,想尙未有人整理。Ziolkowski此書因此大有參考價値。

聯合報  一九七九年元月二十五日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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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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