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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季季編選的散文集《說夢》
2024/06/27 05:49:39瀏覽86|回應0|推薦4
Excerpt季季編選的散文集《說夢》

從這一本季季編選的散文集《說夢》,意外看到夏宇的作品,甚至她的回信也就當作序文之一,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說夢
編者:季季
出版社:爾雅
出版日:1982/02/01

Excerpt
〈夏宇致季季〉(代序之一)

季季:

寫「夢」寫得我痛苦不堪。我起先以為是容易的,因為我太能夠做夢了,無睡無夢,有睡必夢,而每一天如果我的睡眠不能達到十個小時,整個醒過來的時間內,我就會變成一個憤世嫉俗的,以做夢為恥的人。
因此我做了太多的夢,重點是,醒過來以後,我就忘了。
少數一些記得,並且記錄下來的,事後看來,都極其荒謬超現實之至,我找不出任何線索可以追查它們,因此,我簡直就不能相信它們雖然它們的確是以文字的形式停留在我的日記裡面的。
我不信任它們,但也許我還能稍微的保證它們對我的意義,僅僅對我自己而已,我怎麼能夠讓一些不相干的人來讀這些文字,來負擔我的夢境呢?
除非它們能夠納入一個更大的,更遠的企圖裡,用一些比較繁瑣的形式,隱指生命的深處、痛處;而我目前有許多干擾,非常不適合做這樣的計劃。
所以我放棄了。
請不要生氣,或者,請不要生太大的氣——我自己已經很生氣了,因為不能信任它們而生氣。
我找了一篇舊稿,在「人間」登過的,我自己還頗喜歡的一篇——是關於夢、夢想,並且是溫和的。我只是表示我的歉意而已,用不用隨你,請不要勉強。僅祝


夏宇上   九月二十七日

〈温和的夢想家〉/ 夏宇

我所歷經的世界之一是一種瀑布的,或者颱風似的快樂,譬如一些歌劇裏能夠感覺到的。男人有豐沛的嗓子,像夏日午後的陣雨,條理清晰的,節奏分明的唱着,唱「善變的女人」。他有乾淨的頭髮,乾淨的眼睛,毫無預謀的六月晴空下。但是對她,他是朝生暮死的。他伸長脖子賣力的唱着,從肺腑裡掏出,不,還深,從肚子裏衝出來;來不及在心上停駐的沒有悲哀的愛。
我所歷經的世界之二是一種顏色。一種叫「欖仁」的樹的葉子的顏色。我果然有一些「强烈的臨時性格」,看到這棵樹的時候,譬如我會變的完全不像自己,主動的與人交談。跟人談得愉快的時候,多半是把對方想像成一棵樹,並且和欖仁有着一樣的葉子的時候。
之三也是一種顏色。博物館門前的、一輛車的、無可理喩的紅色,停在一排黑色欄杆旁邊,於是彷彿被安撫了,車窗中倒映出被微風吹動的樹葉,車子後面兩個郵筒,遠方也被安撫了。
之四是一種病情。他來到我面前說他自己,像一個慢性的長期病人,委婉耐心的、經綿的、充滿權威的訴說自己的病症。我看着他,只想跟他親吻,但他似乎只爲他的病症所擁有。我偏着頭,思量這個短暂的多日的午後,充滿襲擊的陰謀。
之五,默片時代。我確定我們將有一個相知但是冷漠的過程,怯於表達,怯於示愛。我們將不肯輕易的吐露自己,因爲那將立即成爲對方攻擊和排拒的起點。攻擊和排拒的原因是愛。
之六,我喜歡的洗澡水的溫度,令人愉快安全。像某人形容的「彷彿在子宮裏的溫度」。
之七是猴年黃曆上的警告:「太歲當頭坐,無喜恐有禍,劍鋒伏屍見,病痛則難免。」一九八〇年,我記得我因此有個臨終的願望是:當一個滑稽戲的演員。可是我已經活到雞年了。
之八,我的歷經的世界之八是廣告攝影裏一隻放大特寫的女人的嘴唇,丘陵般起伏的嘴形,上面有複雜的皺紋,彷彿寄居蟹横行的沙灘,彷彿歷經過許多吻。
之九是兵法;遇强則强,遇弱則弱,關於愛情,以及對象。
之十。之十我要記錄的是一些關於懂或不懂的事情。像下面這些東西,我完全無法明瞭:子午線、格林威治時間,萊布尼茲說:「我認爲空間是純相對的」以及從初中開始就深深困惑αβγ等等。
可是這樣我懂了:「一隻船是一顆星的模型。」
「一個城市的下水道系統。」
這樣的詩句也懂:「墨綠近乎寶藍的果敢。」
或者這樣修辭:「餓饑與飽脹之間,找不出一顆米的距離。」關於我的肚子,消化速度以及覓食習慣,也容易懂。
至於愛因斯坦說的,如果我駕着光線,這個世界會像什麼樣子?
完全不懂,又完全懂。
之十一,是關於我遺失過的所有眼鏡,近視375度,散光100,我夢見它們各在一條條混亂的街上穿越所有的紅綠燈朝我飛過來了。
之十二,假裝;你要我假裝愛你,或是假裝不愛你?
之十三,回到最初的快樂,關於寫着的我以及被寫的我之間的快樂關係。
我深信它們都是一個個獨立完整的世界,有它們獨自的起承轉合,節奏以及音調,我還可以繼續想,繼續記錄,一千條一萬條都不止。我只不過在公車上呢,車窗外的世界以一種令我熟睡的速度迅速的改變着,顏色、象徵、眞理、英雄形象、誓約,……都在無能抗拒的變遷中,愈來愈渺小短暫。
每天,我把鬧鐘撥到跟第一班公車一樣早的起床時間,為了在同樣的時辰上同樣的起跑速度去追踪去歷經世界的變遷,但是我總在鬧鐘響後的四、五個小時才充分醒來;怎麼辦呢,會開完了,談判談妥了,潛水艇買下來了,石油漲價,人質也釋放了。
我多麼着急,可是無可奈何,我怎麼能夠為我睡眠中的世界動亂負責呢?那時我在我的夢境裡,扮演一個個離奇詭異、沒有完整臉孔及正確形象的角色,我分析、判斷,但那只是夢境中的分析和判斷。
也許問題是,醒過來時,我仍然是一個,我愈來愈是一個溫和的——雖然不乏美學使命的——夢想家,花很多時間從這裏走到那裏,花更多時間去想像如何從這裏走到那裏;石油漲價、人質釋放、交通阻塞、股市大跌……我走一走,坐下來,對未來沒有任何的提防與戒備,前面站着人,左右坐着人,公車在好看的忠孝東路上開過,所謂提防與戒備,是對於戲劇性的提防與戒備,譬如私奔、情殺,或者逃亡,但是說不定在我的一生中,那些都只是一種奢想。我怎麼能夠知道呢?我只是坐車要到水源路,最多戴上眼鏡,有一本日記本和一串鑰匙,我假裝咳嗽,偏頭看窗外,心情着急,表情跟任何一位乘客一樣冷漠;我對時間也許有狂妄的企圖,只是不便明說。

選自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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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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