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Excerpt:劉紹銘的《傳香火》
2024/06/25 05:43:45瀏覽161|回應0|推薦5
Excerpt劉紹銘的《傳香火》

書名:傳香火
作者:劉紹銘
出版社:大地
出版日期:1979/5

Excerpt
〈葉維廉譯詩的理論與實踐〉

現今在美國大學敎書,與筆者同輩的朋友中,論治學、創作與譯事之勤,首推葉維廉。他的中文著作與譯作,國內讀者有目共觀。英文著作和譯作計有論龐德的譯詩(一九六九)、臺灣現代詩選譯(一九七)、王維詩選譯(一九七二)等。
今年暑假,加大出版社出版了可能是葉維廉迄今為止最重要的一個翻譯集子:Chinese Poetry, Major Modes and Genres (合四七六頁,定價美金十四元九角五分)。因爲選譯的詩,自詩經楚辭到散曲,都有代表性作品收入。從理論上來講,一個人「包辦」了這麼多詩派的翻譯,是一險着。一個寫詩的人有自己獨特的風格,譯者亦一樣。記憶中,韋理氏的中詩英譯,除詩經外,以自居易爲最多。他沒有譯過李賀和李商隱,大概因爲韋理氏覺得自己的感性不近「不可以常理推論」的兩李。
葉維廉本身是個詩人,當然會明白這種道理。他的新詩,通常都是自己英譯,可是如果爲了某種原因得假手於人,他一定希望翻譯他詩的人,是在感性上與自己相近的。如果以譯詩的數量來猜度葉維廉的感性,那麼在傳統中國詩人中,他是「認同」了王維。Hiding the Universe: Poems by Wang Wei收譯了這位詩畫詩人數十首的詩,但熟悉葉維廉詩風的人,都知道葉維廉的創作(至少早期如此),在精神和格式上所承受的,是「荒原」的系統,而非在藍田煙雨嗅到禪香的王摩詰。
照筆者看來,葉維廉近年譯事之偏好王維,想是這位盛唐詩人「大漠孤煙直」的句法和意境,很能配合維廉的「定向叠景」譯詩理論。這套理論,是葉維廉迄今爲止「守正不阿」的實踐方向。一九七〇年他用了這套理論來譯臺灣近代詩,現在他用了同樣的方法來譯傳統詩詞。
……


如果中國詩中處處有景讓譯詩人去叠,那麼維廉這套理論,大可放諸四海。可惜的是,中國詩中的「叠情詩」(動詞和形容詞一大堆),與叠景詞一樣出名。相信讀者馬上想到李清照的「尋尋覓覓」。
果然,維廉沒有翻這一首。他只翻了名詞頗多的「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捲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
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碰到「知否知否」這種句鑽的用法,維廉也無法可施,只好老老實實的譯成Know it? Know it? 。要忠於原文,也只好如此。說到忠於原文,維康有時也太過拘泥於字面的意義了。譬如說「試問」二字,譯成「我問」該是合情合理,但維廉一來爲了不想在這首「無我」的詞中出現一個主詞,二來爲了求忠,結果譯成了Try ask he who rolls up the blind。(捲簾人該是個丫頭吧?)
力求忠於原文和原文的語法(因爲文字是詩人感性的結晶),是葉維廉的學者態度,因有時過份拘泥於字面意義,反失了言在意外的天機。試看葉維廉批評 Witter Bynner 譯的杜甫「春望」首句:「國破山河在」。
Though a country be sundered, hills and rivers endure.

葉挑剔的地方,是Bynner 無中生有的加上 though (雖然)。因爲杜甫這首名詩,用了電影上蒙太奇的方法,把兩個獨立對比的「視景」自自然然的呈現出來。「國破」對「山河在」,這個「變亂」(戰禍)與「永恆」(自然景物)的相對張力,任何讀者一眼看出,不必借助「雖然」。換句話說,不必牽着讀者的鼻子走。
葉的話有理,至少與他所引龐德的名詩一理相通:兩詩(指杜詩的第一句)同是以獨立而對比的意象組合而成。但我們要注意的是,中英兩種文字syntax相似的地方固然多,但畢竟是兩種文化、兩種不同的心態產生出來的表達工具。「雞聲茅店月」對中國人叠的那種詩境,可說有一串是憑藉固定的反應而來。外國人對straw inn的反應,是否如中國的讀者對「茅店」的反應一樣,實在難說
不過,這是題外話。我們且看葉維廉怎樣譯「國破山河在」:
All ruins, the empire; mountains and rivers-in view.

不錯,「雖然」沒有了,broken變成了all ruins., endure也成了in view。値得特別討論的是那個「在」字,葉維廉爲了求點題(「望」),爲了求對立的平衡,把原是動詞的「在」(姑從英文文法)改譯成in view 。譬如說:「在」字的第一義,自然是existremainBynner譯的「唐詩三百首」,誤譯的地方不勝枚舉,可是這次endure來表達「在」意,卻最恰當不過。endure是「持續」,是「忍受」,杜甫這句詩,不是以人事的無常,去對「江山依舊在」那種「桃花依舊笑春風」宇宙無情的永恆麼?
私意以爲,「在」字之英譯,除endure,還有survive的意味。
宋淇先生寫過一本「翻譯的理論與實踐」的書,記得會提到理論家自己實踐起來,不一定常常取得調協,葉維廉把「白日依山盡」的白日,譯成white sun,可能是一時大意。太陽到了依山盡的時候,不會是白色的了吧?令人困惑的是,後主「虞美人」中的「朱顏改」,葉卻譯成only faces are changed。恰巧「雕闌」與「朱顏」這兩個意象,其戲劇性的對立,與「國破山河」對仿。玉砌的雕闌仍在,只是人事全非了,而往日的朱顏,想再難與桃花相映紅了。把朱顏譯成人面,那眞是洗盡後主詞中的鉛華了。
……


「定向叠景」用來譯名詞詩或許可行,但遇到情意綿綿的句子,這種譯法就給人支離破碎的印象了。譬如說:

多情自古傷離別
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  曉風殘月
All ancient men of emotion grieved over separation.

Now this cold, deserted, clean autumn
Today: sober from wine? How and where?
Willowed banks, morning winds, leftover moon.

「多情自古」與「自古多情」意雖都一樣,可是譯文給人的感覺是,只有古人才多情,今人就薄情了。「今宵酒醒何處」是句假想的話,與金聖歎的「黄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口氣相仿。「醒」字用得奇了,因爲如果要我意譯,我應譯成At which place shall I wake up from my drunkenness tonight?
「殘月」因「曉風」而來,天快亮了,我們看到的月亮是淡茫茫的。pale moon雖無新意,但總比Ieftover的月亮易懂。
葉維廉好把詩句拆開,以單位法來讀,除上面這個例子外,還可從孟浩然的「春曉」看出來:

春眠不覺曉
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
花落知多少
Springtime sleep: too deep to know dawn.

Everywhere, birds sing.
Enitre last night: winds and rains.
Falling flowers: how many?

葉維廉的「斷句法」,可從以上三個冒號(colon)看出。「春眠不覺曉」在習慣上是一口氣唸下去的。這種冒號的出現,無形中給原詩斷了中氣。但問題不如此簡單。如果讀者不讀原文,單看翻譯,會以為孟浩然「春眠不覺曉」 (too deep to know)而不是不知不覺的醒來了。
第三句譯文略去「聲」字,失策之至。原來孟浩然雖愛春眠,晚上也有偶然醒來的時候,因此聽到外面的「風雨聲」,早上起來才有此一句:「花落知多少」?
花已經落了,因此不是falling,該譯爲How may flowers have fallen? 或者,依葉維廉的章法:Fallen flowers: how many?
……


最後附帶一提的,是耶魯大學Hans H. Frankel (傅漢思)教授的譯詩選The Flowering Plum and the palace Lady (耶魯大學出版,二七六頁,十二元五角)。葉維廉選譯的詩,是以能實踐和配合他的理論爲出發點,而傅啊教授選擇的,純以主觀的好惡爲依歸。(這一點他在前言交代了。)這本書,我來不及細看,不過匆匆翻了一下,發覺有以下特點:
1.
以主題來分類,如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人之關係、懷古、愛情、送別等。
2.
每首譯詩後面,都附有「讀法」之類的意見,立論的主要依靠是近代西方的詩學,但在需要時也加上中國箋注式的按語。
3.
每首譯詩附了原文。(葉維廉的集子也如此。)
拿葉維廉的標準來講,傅教授的譯詩用的是「舊法」,因爲他爲了顧全英文習慣,在單位與單位之間加上「插句」。究竟叠景的譯法好還是「舊法」好,最好引他們兩人譯的李煜的「虞美人」來參證,讓讀者自己去定奪,也作本文的結束。李煜這首詞,人所習知,不錄。

葉譯:
Spring flowers, autumn moon: when to end?

The past: how much is known?
Upon the tower last night, east winds blow again.
Native country: unbearable to look back amidst the bright moon.
Carved railings, jade inlays should still be there,
Only faces are changed
How much sorrow do you have?
The way a spring river eastward flows.

傅譯:
Spring blossoms and autumn moon--when will they end?

How much has happened in the past.
On the balcony last night, again an east wind,
The carved galleries and jade steps must still be there,
The moon was so bright, I couldnt bear to look toward the old land.
Only the rosy cheeks have changed.
I ask you, how much sorrow can there be?
its just like a whole river full of eastward flow in spring.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中國時報

[
讀者自行補充]

虞美人 / 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e14nov&aid=18063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