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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龍應台的《目送》
2024/06/23 05:32:32瀏覽78|回應0|推薦2
Excerpt龍應台的《目送》

龍應台的這本散文集,有著相當輝煌的得獎紀錄:2008 誠品年度暢銷榜文學類第一名、2008 網路與書8月首選書、2008 金石堂年度最具影響力的書、2008 亞洲週刊年度十大好書、2008 馬來西亞星洲日報評選十大好書、讀者票選最喜歡好書第一名、2008 洛杉磯世界日報圖書部暢銷書排行榜北美地區年度最佳華文暢銷書

最終,所謂的好書還是需要讀者自行閱讀之後才能評斷吧?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801479
目送(十週年紀念版)
作者:龍應台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8/10/23

Excerpt
〈五百里〉

我們決定搭火車。從廣州到衡陽,這五百二十一公里的鐵軌,是一九四九年父母顛沛南下的路途。那時父親剛滿三十,母親只有二十三歲。雖說是兵荒馬亂,他們有的是青春力氣。火車再怎麼高,他們爬得上去。人群再怎麼擠,他們站得起來。就是只有一隻腳沾著踏板,一隻手抓著鐵桿,半個身子吊在火車外面像風箏就要斷線,還能聞到那風裡有香茅草的清酸甜美,還能看見土紅大地綿延不盡令人想迎風高唱「山川壯麗」。
「火車突然停了,」母親說:「車頂上趴著一堆人,有一個女的說憋不住了,無論如何要上廁所,就爬下來,她的小孩兒還留在車頂上頭,讓人家幫她抱一下。沒想到,她一下來,車就動了。」
母親光腳坐在地上織魚網,一邊講話,手卻來來回回穿梭,片刻不停。頭也不抬,她繼續說:「女人就一直哭喊著追火車。那荒地裡坑坑巴巴的,還有很多大石頭,她邊跑邊摔跤,但是火車很快,一下子就看不到人了。」
「後來呢?」我坐在母親對面幫她纏線。她噗嗤一笑,看了我一眼,說:「哪裡有什麼後來呢?我看那小孩子一定也活不了了,誰還能帶著他逃難呢?」
「那還好你們那時還沒生我,要不然,我就讓你們給丟了。」十五歲的我說。
她輕輕嘆了口氣,更用力地織起網來。透明的尼龍線極強韌,拉久了,先在手指肉上壓出一道一道很深的溝來,再久一點,皮破了,血就汨汨滲出來。要繳我一學期的學費,她要打好幾張跟房子一樣大的魚網。
我知道我說錯話了,因為,他們確實把自己一歲的孩兒留在了衡陽,自己上了火車,以為,放在鄉下,孩子比較安全。沒有人料到,這一分手就是四十年。
此刻,她也仍舊坐在我的對面,眼睛明亮俏皮的姑娘已經八十三歲。臥鋪裡上層的兄弟們都睡了,剩下我在「值班」,和她繼續格鬥。火車的轟隆聲很有節奏,搖晃著車廂,像一個大搖籃,催人入夢,但是她筆直地坐在鋪上,抱著一卷白色的被褥,全身備戰。
「睡吧,媽媽。」我苦苦求她。她斬釘截鐵地搖頭:「我要回家。」
我離開自己的鋪,坐到她身邊去,貼著她,說:「你躺下,我幫你蓋被。」她挪開身體,保持和我的距離,客氣地說:「謝謝你。我不睡。」
她一客氣,我就知道,她不知道我是誰,以為我是個善意的陌生人了。於是我說:「媽媽,我是你的女兒,小晶。你看看我。」
她轉過臉來,盯著我看,然後,極端禮貌、極端有教養地說:「我女兒不在這裡。謝謝你。」
「那……至少讓我把你的被子弄好,蓋住你的腳,好嗎?」
我坐回自己的鋪上,也把被子蓋住自己的膝蓋,就這麼和她默默對坐,在這列萬般靜寂的午夜火車上。
火車慢下來,顯然進入一個中途站,我把窗簾微微拉開,看見窗外「韶關」兩個大字。
韶關,那是南華寺所在,曹溪河畔。萬曆《曹溪通志》說,南朝梁武帝天監元年,公元五〇二年,印度高僧智藥三藏發現這裡「山水回合,峰巒奇秀,嘆如西天寶林山也」,於是建寺。唐朝,公元六七七年,六祖惠能來到寶林寺,在此說法三十七年,使南宗禪法大播於天下。宋開寶元年,公元九六八年,太祖賜額改名「南華禪寺」。也是在這裡,文革期間,六祖惠能的金身被拖出來打斷。
火車再度開動,我趴下來,把耳朵附在床墊上,可以感覺火車的輪子輾過鐵軌,大地一寸一寸地震動。這五百里路,惠能曾經一步一步走過。我的父親母親,曾經一寸一寸走過。時光,是停留是不停留?記憶,是長的是短的?一條河裡的水,是新的是舊的?每一片繁花似錦,輪迴過幾次?
夜雖然黑,山巒的形狀卻異樣地篤定而清晰,星星般的燈火在無言的樹叢裡閃爍。蓦然有白霧似的光流瀉過來,那是另外一列夜行火車,由北往南駛來,和我們在沉沉的夜色裡擦身而過。
母親坐在我對面,忽隱忽現的光,落在她蒼茫的臉上。

〈寂寞〉

曾經坐在台北市議會的議事大廳中,議員對著麥克風咆哮,官員在掙扎解釋,記者的鎂光燈閃爍不停,語言的刀光劍影在政治的決鬥場上咄咄逼人。我望向翻騰暴烈的場內,調整一下自己眼睛的聚焦,像魔術一樣,「倏」一下,議場頓時往百步外退去,縮小,聲音全滅,所有張開的嘴巴、圓瞪的眼睛、誇張的姿態、拍打桌子的揚起的手,一瞬間變成黑白默片中無聲的慢動作,緩緩起,慢慢落……
我坐在風暴中心,四周卻一片死靜,這時,寂寞的感覺,像沙塵暴的漫天黑塵,以鬼魅的流動速度,細微地滲透地包圍過來。
曾經三十天蟄居山莊,足不離戶,坐在陽台上記錄每天落日下山的分秒和它落下時與山稜碰觸的點的移動。有時候,迷航的鳥不小心飛進屋內,拍打著翅膀從一個書架闖到另一個書架,迷亂驚慌地尋找出路。
在特別濕潤的日子裡,我將陽台落地玻璃門大大敞開,站在客廳中央,守著遠處山頭的一朵雲,看著這朵雲,從山峰那邊瀰漫飄過來、飄過來,越過陽台,全面進入我的客廳,把我包裹在內,而後流向每個房間,最終分成小朵,從不同的窗口飄出,回歸山嵐。
冰箱是空的。好朋友上山探視,總是帶點牛奶麵包,像一個社會局的志工去探視獨居老人。真正斷炊的時候,我黃昏出門散步,山徑邊有農人的菜田,長出田陌的野菜,隨興拔幾把回家,也能煮湯。
夏天的夜空,有時很藍。我總是看見金星早早出現在離山稜很近的低空,然後月亮就上來了。野風吹著高高的楓香樹,葉片颯颯作響。老鷹獨立樹梢,沉靜地俯視開闊的山谷,我獨立露台,俯視深沉的老鷹。
我細細在想,寂寞,是個什麼狀態;寂寞,該怎麼分類?
有一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朋友們在我的山居相聚,飲酒談天,十一時半,大夥紛紛起立,要趕下山,因為,新年舊年交替的那一刻,必須和家裡那個人相守。朋友們離去前還體貼地將酒杯碗盤洗淨,然後是一陣車馬滾滾啟動、深巷寒犬交吠的聲音。五分鐘後,一個詩人從半路上來電,電話上欲言又止,意思是說,大夥午夜前刻一哄而散,把我一個人留在山上,好像……他說不下去。
我感念他的友情溫柔,也記得自己的答覆:「親愛的,難道你覺得,兩個人一定比一個人不寂寞嗎?」
他一時無語。
寂坐時,常想到晚明張岱。他寫湖心亭:

崇禎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擁毳衣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霧淞沆碭,天與雪、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深夜獨自到湖上看大雪,他顯然不覺寂寞——寂寞可能是美學的必要。但是,國破家亡、人事全非、當他在為自己寫墓誌銘的時候呢?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統袴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有一種寂寞,身邊添一個可談的人,一條知心的狗,或許就可以消減。有一種寂寞,茫茫天地之間「余舟一芥」的無邊無際無著落,人只能各自孤獨面對,素顔修行。

〈花樹〉

家住歐洲時,常常在花園中除草,但總是保留一隅,讓野草怒長。夏天,白色的馬格麗特織織細細地冒出大地,長到一個孩子那麼高,然後就每天隨風舞蕩。但是每年冬雪初融,讓我滿心期待的,卻是初春的蒲公英。西歐的蒲公英花朵特別大,色澤濃稠,開出來像炸開的菊花遍野。
可是規矩的德國人把蒲公英定位為野花,野花不除,代表社會秩序的混亂。鏟除人行道上從石縫裡鑽出的蒲公英,就是屋主的責任。因此週末時,我就常和幼小的孩子義務勞動,跪在人行道上死命拔蒲公英的根。不願意用農藥,只好用手拔。
因此我熟悉蒲公英的根。地面上的莖,和莖上一朵花,只有短短十公分,地下面的根,卻可以長達半米。拔出來,那根是潮濕的,黏著柔潤的土,偶爾還有一隻小小不甘心的蚯蚓,纏在根鬚上。
蒲公英對我不僅只有蒲公英,它總讓我想起年輕時讀愛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 1803-1882)。二十三歲的我,在思索文字的藝術。然後不知在什麼樣的晚上,愛默生的文字跳進眼裡:「文字,應該像蒲公英的根一樣實在,不矯飾,不虚偽。」
好像是很普通的說法,可是這個意象,跟了我一輩子。蒲公英的根,是連著泥土的,是扎根很深的,是穹蒼之下大地野草之根。
愛默生在哪篇文章裡說到這個而影響了我呢?找不到出處了,但是亂翻書時碰見他的一首詩,三十年沒讀他的詩,有故交重逢的欣喜。但是,白話的中文翻譯讀來像加了氟的自來水稀釋過的果汁,平庸乏味。

紫杜鵑
五月,當淒厲的海風穿過荒漠,
我看到樹林裡紫杜鵑燦然開放
無葉的花朵點缀於陰濕的角落,
荒漠和緩流的小溪有多麼快樂。
紫色的花瓣紛紛揚揚飄入水池,
烏黑的池水因這美麗歡欣無比。
紅鳥可能會飛來這裡浸濕羽毛,
向令牠們惭愧的花兒傾吐愛慕,
紫杜鵑!如果聖人問你,為何
你把美豔白白拋擲在天地之間,
告訴他們,親愛的,
如果眼睛生來就是為了觀看,
那麼美就是它們存在的理由。
你為什麼在那裡。玫瑰的匹敵
我從未想起要問,也從來不知道。
不過,以我愚人之見,我以為,
把我帶來的神明也把你帶到這裡。

乾脆自己動手吧。找出英文原文,坐下來,生平第一次譯詩:

紫杜鵑
五月,海風刺透靜寂
林中忽遇紫杜鵑
葉空,花滿,遍缀濕地
荒原緩溪為之一亮
紫瓣繽紛飄落
黑水斑駁豔麗
緋鳥或暫歇涼
愛花瓣令羽色黯淡
若問汝何以
絕色虛擲天地
請謂之:眼為視而生
則美為美而在
與玫瑰競色
何必問緣起
吾來看汝,汝自開落
緣起同一

寫著寫著,忽然心動停筆,想到――這首詩,豈不正是十六世紀王陽明的同道呼應?

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
讀者自行補充]

The Rhodora / Ralph Waldo Emerson


On being asked, Whence Is the Flower?

In May, when sea-winds pierced our solitudes,
I found the fresh Rhodora in the woods,
Spreading its leafless blooms in a damp nook,
To please the desert and the sluggish brook.
The purple petals fallen in the pool
Made the black water with their beauty gay;
Here might the red-bird come his plumes to cool,
And court the flower that cheapens his array.
Rhodora! if the sages ask thee why
This charm is wasted on the earth and sky,
Tell them, dear, that, if eyes were made for seeing,
Then beauty is its own excuse for Being;
Why thou wert there, O rival of the rose!
I never thought to ask; I never knew;
But in my simple ignorance suppose
The self-same power that brought me there, brought you.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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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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