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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蕾拉‧司利馬尼的《夜裡的花香》
2024/06/24 05:32:58瀏覽195|回應0|推薦6
Excerpt蕾拉司利馬尼的《夜裡的花香》

坦白說,對於曾贏得法國龔固爾文學獎的這位作者蕾拉司利馬尼(Leïla Slimani)相當陌生,反倒是譯者林佑軒相對有一點熟悉,之前已經讀過他的散文集以及好幾本翻譯作品。

無論如何,這一本《夜裡的花香》,從一位作家自我懷疑的探詢過程中,可以確定的是:寫作始終是個艱難的課題。以下摘要分享。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65908
夜裡的花香:我在博物館漫遊一晚的所見所思
Le parfum des fleurs la nuit

作者:蕾拉司利馬尼
原文作者:Leïla Slimani
譯者:林佑軒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23/08/30

本書特色
在編輯的邀請下,蕾拉司利馬尼展開了在博物館住一晚的特別計畫。在短暫的一夜中,回望她生命中的起伏、創作歷程,寫下精闢感悟。
蕾拉司利馬尼如絮語般滔滔傾訴對於創作的理想與堅持,也交織了寫作必然面臨的衝突與兩難。寫作者未必同意蕾拉的每一個觀點,但《夜裡的花香》會是一本創作者的自我提醒之書。

Excerpt

寫作是紀律。是對幸福、對日常歡樂的放棄。我們不能試圖療癒或撫慰自己。相反地,我們應該像實驗室人員在玻璃瓶裡培養細菌那樣培養自己的悲傷。必須撕開傷疤,翻動記憶,重新煽起羞恥與舊日的眼淚。為了寫作,必須拒絕別人,拒絕出現在別人面前,拒絕給予別人溫情,必須讓朋友、孩子失望。對我來說,這種紀律既是滿足、甚至幸福的原因,也是我憂鬱的緣由。一個個「我必須」支配了我全部的生活。我必須閉嘴。我必須專心。我必須坐著。我必須抗拒我的渴望。寫作,是自我束縛;然而,正是在這些束縛之中,誕生了一種無垠的、令人迷眩的自由的可能。我記得我是哪時候意識到這一點的。那是二〇一三年十二月,我正寫著我的第一部小說:《食人魔的花園》(Dans le jardin de l’ogre)。我當時住在侯煦夏大道。我的兒子還小,我必須趁他去托兒所的時候寫作。我坐在餐桌前,面對我的電腦,想著:「現在,妳完完全全可以說妳所有想說的話了。妳啊,妳這個有禮貌的孩子,妳曾學著表現良好,學著克制自己,妳現在可以說真話了。妳不必討好任何人。妳不用害怕會讓哪個人難過。把所有妳想寫的都寫下來吧。」在這遼闊無邊的自由裡,社會面具脫落了。我們可以成為另一個個體,不再被某種性別、某個社會階級、某種宗教或某個國籍所定義。寫作,就是發現創造自己、創造世界的自由。
當然,像今天一樣不愉快的日子所在多有,有時候甚至接踵而至,帶來了深深的氣餒。不過呢,作家有點像鴉片成癮者、像任何受癮頭所害的人,作家忘記了副作用,忘記了反胃感,忘記了戒斷之苦,忘記了孤獨,只記得那心醉神迷的狂喜。作家不惜一切代價,就為了再次經歷這個高潮,這個人物開始透過作家說話,生命悸動閃爍潮的崇高時刻。

……
阿琳娜跟我說了她的計畫,一套名為「我的博物館之夜」的新書系。我勉勉強強聽著,我實在太被懷疑與內疚所折磨了。酒杯見底時,我開始思量,我可能永遠不寫作了,我再也無法完成一部小說了。我恐慌到連吞嚥都有困難。這個時候,阿琳娜問我:「妳願意,被關在博物館裡一個晚上嗎?」

說服我的,並不是博物館。當然,阿琳娜向我提出了一個極度撩人心弦的邀約:在已改造為當代藝術館的威尼斯傳奇地標——海關大樓博物館裡睡上一晚。其實,我對能在藝術作品旁邊睡覺無動於衷。我可沒有懷抱這些藝術作品盡為我一個人所有的幻夢。我覺得,沒有了人群為伴,我也未必能欣賞它們欣賞得更好,也並不會因為我與藝術作品倆倆單獨相對,我就能更透澈掌握它們的意義。針對當代藝術,我完全沒想過我可以寫出什麼值得一讀的文字。我對當代藝術沒有什麼了解,也不太感興趣。不是的,阿琳娜的邀約打動我、推搡著我接受的,是「被關起來」的想法。沒有人能聯繫到我,外面的世界對我來說無可觸及。孤獨一人待在我無法出去、也沒人可以進來的某個地方。這大概是個小說家的綺想吧。我們全都作著隱修院、作著自己房間的夢,我們在裡頭是俘虜,也是獄卒。所有我讀過的作家日記與書信都流露這種對靜默的渴望,這種關於有利創作的孤絕的夢想。文學史充斥著非凡的隱士、不善交際的孤獨者。從賀德林到艾蜜莉.白朗特,從佩脫拉克到福樓拜,從卡夫卡到里爾克,遺世獨立、遠離人群、決心獻身文學的作家神話就這樣構築成形。

我們不說的東西永遠屬於我們。寫作,就是耍弄沉默,就是以迂迴的方式吐露現實生活裡難以啟齒的秘密。文學是一門保留的藝術。我們隱忍不發,就像愛情最初的時刻裡,一些平庸的句子、熾熱的宣言閃現我們心中,而我們努力忍住不說,就怕破壞了此刻的美好。文學是由撩人的沉默組成的。重要的,是我們所不說的。其實,促使我企盼孤獨、渴求平靜的,或許不只有我作家的職業,更還有我們的時代。我思付著,面對這樣子一個執迷於張揚自我、表演自我的社會,史蒂芬.茨威格會怎麼想。他會怎麼思考這個採取任何立場都會讓您面臨暴力與仇恨,而藝術家有義務與輿論站在同一邊的時代?他會怎麼思考這個人們在衝動中寫下一百四十個字元的時代?在《昨日世界》 Le Monde d’hier)一書中,茨威格傾慕備至地描繪了詩人里爾克。他思索著,未來將會為像里爾克這樣把文學當作存在使命的作家留下怎麼樣的一席之地。他寫道:「我們的時代不正是這樣一個時代?在這個時代,連最純粹的人、最孤絕的人,都無法獲得靜默,這等待之靜默,成熟之靜默,沉思之靜默,冥想之靜默。」

警衛帶我快速參觀了博物館。他不說法語,我不說義大利語,但我們彼此理解。右邊,他向我指出是洗手間;左邊則是餐飲部與禮品部,這裡販售著以威尼斯及當代藝術為主題的許多書冊。他遞給我一本小冊子,冊上有博物館的平面圖。
從高空俯瞰,舊海關大樓就像一艘破冰船。十七世紀的時候,朱塞佩.貝諾尼為它設計了尖尖的船頭與一座座龐大的倉庫。整座建築看起來像是就要滑入水中,乘風破浪,成為一艘船,一艘大航海時代的卡拉維爾帆船,由渴求冒險的一班船員操縱在手。在建築物內部,舊與新交織纏融。主持其重整計畫的日本建築師安藤忠雄選擇保留建築物原始的素材。高聳的牆是赭色的,由威尼斯街頭的典型石料——粗面岩建成,其上長滿了硝石。修補磚石使用了「縫合/拆開」(scuci-cuci)的技術,以回收的磚替換損壞的磚。如此一來,這些牆就以毫無區分、渾融一處的方式,雜蹂了過去與現在,古老與現代,疤痕與青春。原本的屋頂也修復起來了,鑿了天窗,讓自然光照入博物館中。在我的頭頂上,我瞥見了氣勢恢宏的木造骨架。

在拉巴特,我家大門旁有一棵夜來香。夏天,每當夜幕降臨,我們就開著窗戶讓空氣流動,我父親會說:「你們有聞到嗎?夜來香!」年復一年,父親總是如此讚嘆驚奇。我只要閉上眼睛,就能憶起醉人的甜美花香。眼淚充盈了我的眼皮。我看見了,我的逝者,他們都在。我聞到了,那消失了的、被時間吞沒了的童年國度的氣味。
我的名字叫做夜晚。夜晚,是阿拉伯語裡,我的名字蕾拉(Leila)的含義。不過,我覺得這恐怕還無法完全解釋為什麼我很早就受夜生活所吸引。白天,每個人都依照別人對自己的期望行事。大家都想維持表面形象,展現出有美德、跟隨主流意見、禮貌面面俱到的模樣。在我童年的眼睛中,白天的時光都被花在浮淺瑣碎、重複不休的活動。白天是無聊與種種義務的領地。接著,夜晚翩然而至。大人打發我們上床睡覺,而我懷疑,就在我們睡覺的時候,其他種種角色粉墨登場。大家用不同的方式表達自我,女人則美麗了起來,她們把頭髮盤響起來,袒露出光澤而芬芳的肌膚。我覺得女人既柔弱——當她們喝多了、開口笑的時候——又散發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女人的如此蛻變讓我驚奇讚嘆。……

夜來香啊,是我謊言的氣味,我少女愛情的氣味,偷偷抽的菸的氣味,禁斷的歡宴的氣味。是自由的氣味。夜來香就在那裡,就在鐵門旁邊,我總是盡可能輕地推開這扇鐵門,前去與朋友會合。我夜裡離家,清晨回家,迎接我的總是同樣的芬芳。暗影裡濃冽沁鼻,黎明破曉時消逝無蹤。少女時代,我初識種種新滋味:酒吧、夜總會、舞這個世界已經消逝無蹤。
……


我也不想讓它失了顏色。它也許會成為一部小說,因為唯有文學能讓這些被吞沒了的生命重新顯現。我離開我的國家已經二十年了,我感受到了某種憂傷,我感受到,我永遠遠離了那些童年的感覺。

現在呢,我在這裡,自己一個人在舊海關大樓的中心,在我沒有居民、沒有生命、沒有光芒的王國裡作著女王。我從一個房間漫遊到另一個房間,而不必遞交身分證件,不必交代理由,不必為自己辯解。我奪取了這片領土的權力,顛倒了事物的運行,我在黑夜中生活,我將在黎明破曉時上床睡覺。我不必對誰交代。
終我一生,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少數,與其他人不在同樣的命運共同體裡。我從來沒遵守過傳統、儀式。集體的快樂讓我驚懼。在摩洛哥,我太西方、太法語人、太無神論了。在法國,我永遠逃不掉出身的問題,「在我的國家裡身處怪異國度」(語出法國詩人阿拉貢)。
……


「抱歉小姐,不好意思,您必須醒來了。」
我感覺到一隻手擱上我的肩膀,有一個男人對我說著義大利語。我睜開眼睛。一張臉俯瞰著我。我害怕到滾下行軍床來,一頭撞上地板。陌生人嚇壞了。他想知道我有沒有弄痛自己,要不要叫人來救。我擺擺手,一邊拍拍衣服的灰塵、一邊起身,假裝自己不會痛。我額頭上腫了個包;尤其,在這個殷切無比的男人面前——我很確定,他憋著笑,就怕惹我生氣——我羞恥到快死掉了。
我知道他不是警衛,但他必須在第一批訪客到來以前打掃乾淨這個展間。現在,天光已經亮了,我剛剛經歷的夜晚對我來說澈澈底底不真實。生活仍在繼續,離我不眠不休的夸夸大論相當遙遠,而這個男人開始了他一天的工作。
……


很快,我就必須回到我的巢穴裡,坐回書桌後方。很快,我就必須和這一夜與我為伴的物件一樣靜止不動,對他者冷漠以待。我的人物在等我,我將把他們從深處挖出來,我將掘出一個個秘密。我將為一個個幽靈賦予生命。因為,文學與藝術一樣,與日常生活的時間了無相關。文學一點都不在乎橫瓦過去與現在間的各種界線。文學讓未來乍然而至,將我們送回兒時明亮的森林。當我們寫作,過去就並未死逝。
寫作對我來說,曾是一項修補的事業。一種與我父親蒙受的不公不義息息相關的,私密的修補。我曾想要修補一切的恥辱:我的家人遭受的恥辱,還有我的民族、我的性別遭受的恥辱。也要彌補我毫無歸屬、不為任何人說話、生活在無何有之鄉的感覺。我曾經能夠認為,寫作將給我一個穩定的身分,至少寫作能讓我創造自己,不受他人眼光影響地定義自己。但我領悟到了,這樣的想像是一種幻覺。相反地,寫作如今對我來說,就是自己讓自己永遠活在邊緣。我寫得愈多,愈覺得自己遭到放逐,是個異鄉人。我把自己關起來好幾個白天黑夜,試著訴說那些流湧心頭的羞恥感、不適感、孤獨感。我活在一座島上,不是為了逃離別人,而是為了默觀諦賞他們,從而滿足我對他們的熱情。寫作是不是拯救了我的生命,我不曉得。一般來說,我對這類的講法抱持著戒心。不當作家,我很可能仍舊可以活下來。但我不確定,那樣的話,我會不會幸福。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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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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