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Excerpt:《楊牧全集16》(文論 IV)
2024/09/27 05:35:17瀏覽4|回應0|推薦0
Excerpt《楊牧全集16》(文論 IV

文論卷共有6冊,本冊收錄內容:
從儀式到托寓陳寅恪的詩學取徑《桃花扇》的雙線情節唐詩的敘事性

以下摘要分享〈唐詩的敘事性〉。


書名:楊牧全集26 文論卷四
作者:楊牧
出版社:洪範書店
出版日期:2024/03

Excerpt
〈唐詩的叙事性〉

起源

敘事詩構成唐代文學重要的一環。詩人為要事鋪陳時,他的社會關懷,理智判斷以至藝術感知都能在這無所不包的文體中,得到充份發揮。唐詩的敘事性難以一言蔽之,因為堅實的抒情性才是它為人所共知的特質。因此,若要探究唐詩的敘事性,我們將無可避免地涉入它的抒情性,甚或必須謹慎地為兩者的現存定義提出質疑。事實上,我無意重寫唐詩的抒情性定義;但企圖透過比較不同文體(包括抒情詩),分析出敘事詩的源頭,本質及其涵蓋範圍。我希望重新評估既有定義的有效性,並提出一些初步原則以為分類,或可借此對詩進行創造性解讀。
唐代敘事詩的根源可追溯至《詩經》廣博且直截的表現手法:「賦」(鋪陳直述,narrative display),「比」(直接引喻 direct metaphor),「興」(間接引喻indirect metaphor)。
……

敘事詩的源頭也可從「楚辭」廣闊的托意形式中找到線索。唐詩從這個源頭發展出超自然與神話維度,由現實穿越到奇幻。例如《九歌》的順序結構就為更多元化的人物角色描繪,提供了一個寬闊的框架,並以強烈的戲劇動作呈現。在仔細描述神祇與精魄的過程中,不僅擴展了詩意展示的境界,更透過強調人與超自然的互動,對彼此聯繫的渴望,以及追求的失敗等,加深了儀式的精神意涵。而最終那追求的失敗,反過來成為敘事的高潮。
……

敘事詩的第三個源頭,是自漢朝以來各式各樣的詩歌:包括賦,樂府,和對唐代詩人而言較為新穎的韻文體——古詩。嚴格來說,這些文體對唐敘事詩的形構之所以重要,並非由於它們為富有想像力的文學打造了什麼新標準,而是因為它們革新了《詩經》和楚辭所建立的傳統形式。換言之,相較於任何美學上的準則,這些詩歌對唐詩的意義更像是一個歷史參照點。
……

本質 ……未摘要,恕略)

視角(scope

敘事詩聚焦事件,但唐詩敘事的方式,通常不會是客觀敘述情節而已。中國詩人不太願意按時間順序鉅細靡遺地鋪陳故事;反之,他們只帶出事件中最關鍵的部份,窮盡所有藝術或哲理的可能性對其慢慢雕琢,直至達到某種主題或風格上的平衡。這種資訊的留白不會被視為敘事詩或抒情詩的缺憾;假若應用得宜且兼具品味和學養,便能成就一個理想準則:詩「先難而後獲」(that poetry challenges before it delights.)。
當我著手探究敘事詩的視角時,我試圖辨認出詩歌能觸及的領域有多遠,或應該能多遠,從而發掘並定義充滿想像力與知識力的唐詩「敘事性」(narrativity)究竟如何。敘事形式其實很多元,有時是關注精神層面的事件;有時是連結其他作品以組成規模更大的敘事。當然,史實或地理參照點也能為詩人提供一些細數事件的敘事角度。詩人選擇敘述的視角,不論空間或時間,其實都可抽象,可具象。也有可能,詩人會在一部作品裏綜合著部份或多個敘事視角。
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是唐代敘事詩關注精神層面的例子。傳統上,唐朝對於「告別」的敘述大都涉及離愁,同時會描述當下情境以表達詩人的情感糾結——他慨嘆自己即將前往一個偏遠地區,不知何時能再相聚;但李白的作品大大突破了這項成規。這首詩的「告別」分為三個部份:一開始,概述有關天姥的想像;接著主述夢境;最後詩人突然自夢中驚醒,對夢境依依不捨並渴望返回夢鄉。整首詩幾乎沒有正式採用任何與告別有關的手法或主題,抽離實境並強化了詩歌文學的精神層面。
此詩一開始便連結真實的天姥山,它的高度被浮誇;同時也提到在中國仙鄉傳說實中流傳久遠的神秘島嶼——「瀛洲」。李白承認後者難以追尋;前者漂浮在中國東南邊的雲霧當中,或許較能到達。從現實到神話,為詩接下來主述精神探索作準備。全詩的樞紐奠基於前兩句描寫夢境的句子:

我欲因之夢吳越
一夜飛渡鏡湖月

然而,這地方的往事卻縈繞人心,特別是與謝靈運(三八五ㄧ四三三)及他在荒野遊歷有關的片段。李白無法忽視這些歷史往事,並靈巧地轉化為連結現實和神話的橋樑。他追隨謝靈運舊日的腳步,以接近那超越常理的宇宙高度。一旦觸及精神存有的新高峰,李白隨即驅動他爆炸性的想像力,轉借衍生自楚辭的靈動尺度來描繪那令人讚嘆的風景。楚辭是中國詩歌探索靈魂昇華的原型,風格跟此詩主題完全吻合,形式和內容達致完美和諧。就這點來看,雖然此詩明顯具有孫綽(全盛時期於三一〇年)〈遊天台山賦〉的意味(可以推測李白視它為「幻境寫作」visionary writing的先驅),但李白此詩業已超越了孫作。李白描繪了到達峰頂時的風景,不似孫綽寫景僅點到為止便轉入佛家和道家的複雜論述。孫綽和李白對高處景觀的描繪都反映了個別詩人對自然和生活的深邃覺察。不過當孫綽選擇在關鍵時刻戛然而止,轉以闡述性的韻文探索不朽,道德,認識論以至本體論概念,李白則繼續以透澈的語言,從容踏上與仙人相遇的路途。李白自精神層面開創出的敘事風格振興了「告別」這個在中國詩歌裏甚具代表性的類型。
這次探訪以另一轉折暗示它即將完結:

忽魂悸以魄動
怳驚起而長嗟

依循〈離騷〉的結構,在描繪一連串的景象中途突然驚醒,以致中斷了仙人出現的高潮,美夢於焉告終。神秘世界不見了,獨留臥床的詩人。進一步參照〈離騷〉,李白提及的夢顯然並非字面上的意思,而是由詩人的想像力所啟動的詩意空間,引領詩人翱翔於幻想的世界。它是種修辭手法,如同但丁(Dante Alighieri1265-1321)的《神曲》(Divine Comedy),帶出精神上的托意敘事。當美夢結束,敘事也一同完結。最後李白以傳統告別主題既有的抒情性總結此詩。在觸及眾多精神元素後的領悟是,世上沒有比在大自然追尋自由更快樂的事。重視精神解脫與追求個人至性反映了早期如郭璞(二七七三二四)與陶潛等人詩中展現的哲理意境,且明顯被韓愈略去神秘之思卻甚具道家意旨的〈山石〉詩所仿效。
宏大的敘事視角亦可見於結構串連的組詩中,杜甫的〈秋興〉是最佳的例子。它是一組共八首的七言律詩,而律詩是不易於創造及容納敘事的體式。精緻的抒情性使得律詩成為近體詩的標準範式,它提供近乎完美的韻律機制讓詩人得以鍛鍊文學修辭與風格上的技巧,卻對詩的敘事性發展造成解構性的影響。
……

〈秋興〉宏大的結構即建立在類此的方式上:將詩成為詩人置身於家國動盪歷史下的個人象徵性表述。但另一方面,杜甫仍細緻處理組詩結構間的細微聯繫。第一首詩儘管強調了秋天的意象,並為敘事定下了憂愁的調性,最終還是以垂暮下的白帝城中令人懷念的砧聲作結。第二首詩關注時間的推移:太陽在夔府孤城背後斜斜地落下,北斗七星慢慢變得清晰可見,甚至連銀河也出現了。當詩人深深陷進過去和現在的悲苦時,月亮卻靜悄悄地穿過天空——「已映洲前蘆荻花」。這些層層推進的豐富意象,說明了徹夜無眠的詩人其實一直在凝視星月,傾聽悲慟的軍號,並為自身的落魄怏然鬱結。敘事延伸至第三首詩,黎明悄悄到來,陽光傾瀉在山上的千家萬戶——不斷流逝的時間確立了情節的連貫性,而詩人是當中的主角。就在這第三首詩,杜甫明確將自己置於敘事脈絡中,毫無保留地闡明之前僅能隱約暗示的個人思緒,並使之成為全詩接下來敘述的主旨。交錯的客觀敘事再現了長安的陷落與餘波,唐帝國的命運倒映在漢代的幻影裏,承載於這首最精緻,最具純粹抒情性,堪稱最成熟的律體組詩中。
組詩結構以非凡的力量擴展了〈秋興〉的整體意旨,將之從原本看似獨立的八首抒情詩,帶向陳述詩人受困於家國災難的猛烈衝擊下的個人憂思。那些大結構裏的多重對比和小結構裏時間的線性發展,對敘事視角的形構同樣重要。於此,詩人扮演了歷史學家的角色;或換句話說,他是以詩人的感性來說話的歷史學家。無論是哪一種,杜甫在在展現了中國知識份子獨有的真摯,和儒家人道主義傳統中兩種最高尚的抱負。再者,此亦顯示杜甫為律詩精鍊的藝術技巧開創了新的面向。律詩由八句經精確鋪排的句子組成,中間是兩組對仗。〈秋興〉由八首詩組成的體式是一種律體的擴充,表達個人與群體的感受;回到基點看,每首詩如同律體形式中的一句,用以架構出唐代律詩更為進化的結構性視角。
……

秦婦吟 ……未摘要,恕略)

結論

唐代敘事詩吸收了早期文學和其他媒介——例如音樂和圖畫藝術——的文化遺產,並利用它們形成一種最高階的文學體裁。最早它似乎從民間和文人企圖歌頌不凡事件的漢樂府,古詩和大賦體演化而來。經過深入研究,我們意識到唐代敘事詩幾乎具備《詩經》和楚辭所具有的獨特風格與主題特徵。就中國詩歌發展而言,文學史中的時代分期似乎只為了方便,不似歐洲文學從中世紀到文藝復興,各時期名稱皆標識著文學品味和風潮上的重大革新。中國古典詩歌有它無庸置疑的連貫性,漢代以來的詩人可能對早期詩歌進行了革新,為求習得一種有用的技法,但總體而言他們並沒有更動到前輩所堅持的核心方法與功能。能體認中國古典詩歌這種一氣呵成的連貫性,對我們理解唐代敘事詩或抒情詩的本質而言無比重要。
……

唐詩的敘事性在於:既能把一個或若干事件組織為情節,同時散發一種承自中國古典抒情詩的思古幽情。我們在研究敘事詩時,並沒有否定這種特質,而是把它看作一種積極且值得欣賞的特色。基於同樣的理由,人們或將懷疑這個特徵會否未必是我們對中國詩歌總體思考的核心,特別是在企圖為抒情詩下一個新的定義時。

(二〇二一・黃曦晴,許又方 合譯)

本文譯自Ching-hsien Wang, "The Nature of Narrative in Tang Poetry," Shuen-fu Lin and Stephen Owen eds. The Vitality of Lyric Voice: Shih Poetry from the Late Han to the Tang (Princeton, 1986), pp. 217-252.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e14nov&aid=181086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