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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沙漠玫瑰,怎麼開花:龍應台演講集》
2024/06/22 05:19:59瀏覽126|回應0|推薦1
Excerpt:《沙漠玫瑰,怎麼開花:龍應台演講集

沒讀過龍應台的《野火集》,可想而知個人對於龍應台是相當陌生,但沒想到在圖書館看到上下兩冊的龍應台演講集,隨手翻閱之後,也就決定借閱了。

以下摘要分享關於文學的兩段章節內容,或許我們可以稍稍測量出一位文化部長的高度或是深度。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56135
沙漠玫瑰,怎麼開花:龍應台演講集(上)
作者:龍應台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3/05/16

Excerpt
〈在迷宮中仰望星斗〉
——
政治人的人文素養

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五日,應台灣大學法學院之邀,以「政治人的人文素養」為題發表演講。講稿廣為流傳,被視為近百年來大學演講的經典。

[
白楊樹的湖中倒影]

為什麼需要文學?了解文學、接近文學,對我們形成價值判斷有什麼關係?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個很 精確的說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在我自己的體認中,這就是文學跟藝術最重要、最實質、最核心的一個作用。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人熟不熟悉魯迅的小說?他的作品對我們這一代人是禁書。沒有讀過魯迅的請舉一下手?(約有一半人舉手)魯迅的短篇〈藥〉,講的是一戶人家的孩子生了癆病。民間的迷信是,饅頭沾了鮮血給孩子吃,他的病就會好。或者說〈祝福〉裡的祥林嫂,祥林嫂是一個嘮勞叨叨近乎瘋狂的女人,她的孩子給狼叼走了。
讓我們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魯迅所描寫的那個村子裡頭的人,那麼我們看見的,理解的,會是什麼呢?祥林嫂,不過就是一個讓我們視而不見或者繞道而行的瘋子。而在〈藥〉裡,我們本身可能就是那一大早去買饅頭,等看人砍頭的父親或母親,就等著要把那個饅頭泡在血裡,來養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們就是那小村子裡頭最大的知識分子,一個口齒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對農民的迷信表達一點不滿。
但是透過作家的眼光,我們和村子裡的人生就有了藝術的距離。在〈藥〉裡頭,你不僅只看見愚昧,你同時也看見愚昧後面人的生存狀態,看見人的生存狀態中不可動搖的無可奈何與悲傷。在〈祝福〉裡頭,你不僅只看見貧窮粗鄙,你同時看見貧窮粗鄙下面「人」作為一種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學,使你「看見」。
我想作家也分成三種吧!壤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偉大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的同時認出自己的原型而湧出最深刻的悲憫。這是三個不同的層次。
文學與藝術使我們看見現實背面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在這種現實裡,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還有直覺的對「美」的頓悟。美,也是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
……能夠完整地背出一闕詞?講我最喜歡的詞人蘇東坡好了。誰今天晚上願意為我們朗誦〈江城子)?(騷動、猶豫,一男學生靦腆地站起來,開始背誦: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境,無處話凄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

學生忘詞,支吾片刻,一位白髮老先生朗聲接下:「明月夜,短松岡。」博得熱烈掌聲)

你說這短短七十個字,它帶給我們什麼?它對我們的價值判斷有什麼作用?你說沒有,也不過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欲言又止的文字、文字裡幽渺的意象、意象所激起的朦朧的感覺,使你停下來嘆一口氣,使你突然看向窗外倏然滅掉的路燈,使你久久地坐在黑暗裡,讓孤獨籠罩,與隱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對。
但是它的作用是什麼呢?如果魯迅的小說使你看見了現實背後的縱深,那麼,一首動人、深刻的詩,我想,它提供了一種「空」的可能。「空」相對於「實」,空,是另一種現實。我們平常看不見的、更貼近存在本質的現實。
有一個湖,湖裡當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楊樹,這一排白楊樹當然是實體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覺到它樹幹的凹凸的質地。這就是我們平常理性的現實的世界,但事實上有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不稱它為「實」,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水邊的白楊樹,不可能沒有倒影,只要白楊樹長在水邊就有倒影。而這個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樹幹,而且它那麼虚幻無常:風吹起的時候,或者今天有雲,下小雨,或者滿月的月光浮動,或者水波如鏡面,而使得白楊樹的倒影永遠以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深淺,不同的質感出現,它是破碎的,它是迴旋的,它是若有若無的。但是你說,到底岸上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還是水裡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事實上沒有一個是完全的現實,兩者必須相互映照、同時存在,沒有一個孤立的現實。然而在生活裡,我們通常只活在一個現實裡頭,就是岸上的白楊樹那個層面,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層面,而往往忽略了水裡頭那個「空」的,那個隨時千變萬化的,那個與我們的心靈直接觀照的倒影的層面。
文學,只不過就是提醒我們:除了岸上的白楊樹外,有另外一個世界可能更真實存在,就是湖水裡頭那白楊樹的倒影。
我們如果只知道有岸上的白楊樹,而不知道有水裡的白楊樹,那麼做出來的價值判斷很可能是一個片面的、單層次的、簡單化了的價值判斷。

〈葉子不離樹〉

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八日,獲香港大學聘任為首任「孔梁巧玲傑出人文學者」並在港大發表首航演說,暢談少年時的文學啟蒙,此為節錄。

[
文學的家族樹]

談到「文學啟蒙」這個詞,「蒙」是不懂的意思,「啟蒙」代表了心中有所疑惑,藉由某人或某事得到啟發。身為一個寫作者,前方自然有許多人啟發過我,而這些人也曾得到別人的啟發,這樣的關聯正是文學譜系的概念。文學譜系的概念,如同一棵家族樹,樹的成長需要空氣、雨水、陽光和土壤,而這棵大樹上的任何一片葉子,即使是離樹幹最遠的那一片,也都能透過追尋它成長的脈絡,了解這文學譜系的神奇與浩瀚。
我在十八歲時第一次接觸英美文學,讀到艾略特在一篇著名的論文《傳統與個人才能》(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中,談到傳統的重要性,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艾略特所談的觀念剛好貫穿了我的寫作生涯,也正是我的信念。我相信,傳統不只是過去,它也是最現代、最當下的事情。身為一個寫作者,每當我寫下一個字,我的思慮中不只有當代人當代事物的影響,我所動用的是數千年以來的傳統,而當代則是我認知體系裡的一部分。
梁實秋在清華大學讀書時,和梁思成是同班同學,因此有機會邀請梁思成的父親梁啟超到清大演講。梁實秋後來回憶,梁啟超走上演講台,第一個動作是兩眼往上一翻說:「本人沒有什麼學問。」接著他又看著台下說:「但是也有一點。」梁啟超的講題是「中國韻文的傳統」,梁實秋生動地描述當時情景:梁啟超往自己的禿頭一敲,詩詞彷彿因此傾瀉而出,講到激動處,更是當場在台上痛哭流涕。梁實秋深受感動,他說自己對文學的興趣,就是從梁啟超那天的演講開始。
如果讀者關注我這二十年來的作品,會知道我的寫作主要有兩種文類,一種是抒情文,另一種是論說文;一種像流水,而另一種像刀劍。透過準備這次的演講,我思考自己的譜系,我的啟蒙之路究竟是如何?
我今天主要分享的是自己少年懵懂時代的文學「初嘗」。在閱讀方面,中國古典文學是比例最重的,另外還包括了台灣的當代文學、通俗文學,翻譯文學的部分則有歌德、尼采和十九世紀俄國及法國的文學作品。無法一一細述,挑大的淺談。

[
白話文]

提到我的文學譜系,胡適無疑是重要的人物。胡適提倡的白話文應該是二十世影響最重大的華文文學運動。胡適在一九三五年一月五日,到香港大學接受博士學位,這也是胡適第一次到香港。胡適對香港的第一印象是這樣的:「船到香港時,天還未明,我在船面上眺望,看那輕霧中的滿山燈光,真像一天繁星。校長的家在半山,港大也在半山,在山上望見海灣。」下一段是我最喜歡的:「一月,到處可以看見很濃豔的鮮花;我們久居北方的人,到這裡真有趕上春天的快樂。」「趕上春天」,這簡直是宋詞的說法。胡適震驚於香港的美,並因此認為香港應該是個產生詩人和畫家的地方。但當他讚揚香港之美時,香港人「聽了頗感詫異,他們看慣了、住膩了,終日只把這地方看作一個吃飯做買賣的商場,所以不能欣賞那山水的美景了。」於是他又說,「香港是一個商業的地方,做商人的或許沒有顧及教育或文化的問題」。
中國數千年來的傳統都是使用文言文,胡適從一九一九年開始在中國提倡白話文,我們現在很難理解他當時面對的巨大阻力。陳濟棠在廣東主政期間,重視文言文,反對白話文,甚至要求所有學生讀經。胡適在香港提出批評,認為廣東本來是走在時代尖端的地方,為何在文化、語文方面如此守舊?胡適還說,廣東自古是中國的殖民地,中原的許多文化都變了,大家都開始用白話文了,怎麼廣東還在用文言文?
胡適為何說廣東自古是中國的「殖民地」呢?他指的是歷史上秦始皇派五十萬大軍征服廣東,征服之後還要改造,於是秦始皇派五十萬人殖民廣東,將當地的文化和語言徹底改造。廣東話的古雅,就是那個時候從中原傳過來的。而中原正如胡適所說,語文不斷變異,但廣東的語文卻要求不變。
胡適批評香港的同時,也談到很多期許。一九三五年,他在香港華僑教育會演講時談到,香港最高教育當局想改善大學裡中國文學的教學。當時香港大學中文系剛成立,港大請胡適為中文系延攬師資,他也期望香港能夠成為南方的一個新文化中心。但是,胡適在香港用普通話演講時,台下多半的人都聽不懂,負責記錄者大概也只聽懂了三分之一,造成了文意傳遞上的誤會。胡適離開香港後,隨即前往廣州,在當地安排了十場左右的演講,但他抵達廣州後發現所有演講竟全被取消,甚至還面臨了生命危險,必須盡快離境。為什麼呢?原來廣州當地誤會了胡適在香港的演說,認為「胡適為認人作父。在廣東人民地位言之,胡適竟以吾粵為生番蠻族,實失學者態度」。當胡適不得已轉往廣西後,廣東中山大學有三位教授公開在報紙上刊登他們寫給總司令、公安局長的信,說明「今胡適南履故土,反發盜憎之論,在道德為無恥,在法律為亂賊矣,又況指廣東為殖民……何乃令其逍遙法外,造謠惑眾,為侵略主義張目哉?今聞尚未出境,請即電令截回,逕付執憲,庶幾亂臣賊子稍知警悚矣。否則老口北返,將笑廣東為無人也。」一九三五年,胡適因為香港大學的關係,就這麼引發了一場文化之戰。
在白話文中成長,是我文學譜系重要的一環。胡適在一九二〇年出版的白話詩集《嘗試集》,至今仍廣泛流傳,他寫的〈夢與詩〉、〈蘭花草〉等詩,後來也改編成歌。胡適除了提倡白話文和新詩之外,影響時代年輕人的還包括他的思想、人格。還記得十七歲時,我讀到胡適寫給雷震的卡片,受到很大的震撼。香港的讀者也許不太知道雷震,他因為抵抗當時國民黨的高壓統治,一九六〇年時被判入獄十年。胡適在一九六一年引用南宋詩人楊萬里的〈桂源鋪〉,傳達他對雷震遭遇的感受。這首詩是: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一九六一年台灣那樣肅殺的氣氛裡,胡適透過一首詩,將他的心聲傳達給當時為了自由渴望而坐牢的人。雖然胡適也被史學家批評他未為雷震付出足夠的力量,但是十幾歲的我讀到這首詩,完全不了解政治、雷震和《自由中國》雜誌的種種前因後果,對於國民黨也不了解,但是他想傳達的,當時的我感受到了,我感受到的是美、抵抗與悲壯,我感受到知識分子不願屈服的姿態。政治壓迫和追尋自由,抵抗與服從之間的關係,年少的我是有所感的。
胡適在下筆寫這封信時,和千年以前的楊萬里是在一個譜系裡的;而少年的我讀到胡適寫的這張卡片時,就同時有了胡適、楊萬里在我的心中,當時也聯想起文天祥一二七九年寫的〈正氣歌〉,心中悲切凜然。如同我所說的,沒有一個創作者是孤立的,誠如每片葉子都屬於一棵大樹。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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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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