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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季季的《行走的樹》
2024/06/27 06:07:34瀏覽82|回應0|推薦4
Excerpt季季的《行走的樹》

每一個人都是一棵樹
每一棵樹都在行走
行走的樹環抱年輪
行走的人直視人生
——
季季

「法規主角永遠給我們這教訓,一言以蔽之,這是人生:你當然是輸了;要緊的是你被毁滅的時候怎樣保持你的風度。」——張愛玲譯〈歐涅斯·海明威〉(一九六七,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美國現代七大小説家》)。
這句引言,是本書第一章的開始。
現在再引一次,作為全書的結束。
並獻給所有走過那個時代的同行者。
二〇〇六年十一月十二日
——
季季,〈後記:獻給那個時代的同行者〉

關於那個被扭曲的時代,個人恐怕難以忍痛整理出書摘,最終還是挑選有笑有淚的這一篇〈大盆吃肉飯碗喝酒的時代〉,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行走的樹
作者:季季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92/12/20

書名:行走的樹:追懷我與「民主台灣聯盟」案的時代(增訂版)
作者:季季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5/07

Excerpt
〈大盆吃肉飯碗喝酒的時代〉
——
追憶一個劫後餘生的故事

1

那幾隻銀灰鋁盆,那天想必和我們一樣歡暢淋漓。直徑三十公分,本來也許是洗臉盆或洗菜盆,平日裡吸納的,無非不甜不鹹不酸不辣的寡淡清水。然而那個特別的日子,老舊斑剝變形的鋁盆們,懷裡滿抱著芋頭燒肉或炸排骨,滷蛋豆干或紅燒魚,五彩米粉或雪白饅頭……。鋁盆們吸足了濃郁精氣,似乎充滿著奉獻的喜悅,正把一陣陣肉香魚香米粉香送入我們的鼻腔。蚵仔湯,味噌豆腐湯;涼拌黃瓜,扁魚白菜,銀魚莧菜……也都一鍋鍋一盤盤在旁陪伴。
咖啡色的國小課桌靠窗排列。黑松汽水,福壽清酒,傍著鋁盆湯鍋盤子們默默而坐,等著盛會開始。
「今天要吃個盆底朝天!」主人李錫奇舉起了筷子。
「也要喝個不醉不歸!」詩人鄭愁予拿起了杯子。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八日,農曆十月初五,立冬第二天,是個星期日,天有點陰,但沒有雨。上午十點半,到了台北火車站旁的公路局西站,和詩人張拓蕪、鄭愁予、楚戈、辛鬱、許世旭,畫家陳庭詩、歐陽文苑等人會合,搭上往板橋浮洲里的公路局,要去李錫奇執教的中山國校聚餐,為他送行。再過三天,十一月十一日,李錫奇就要代表中華民國到東京參加第四屆國際版畫展。那是他第一次出國,也是我們那時代一群清貧文藝青年第一個出國的朋友;和他同行的還有五月畫會的韓湘寧,那天他要與女友話別,沒來參加送別會。
到了中山國校,看到洛夫、秦松、吳昊、江漢東、鍾俊雄、羅行也來了。一群窮朋友,興高采烈來為李錫奇送行,但是出錢買菜的是李錫奇,忙著在校園一角小小廚房做菜的是他媽媽,幫忙把茶端到教室的是他的兩個弟弟,還有幾位他的同事。
「袁寶」楚戈說:「我們只帶著一張嘴和兩條腿來。」
「高麗棒子」許世旭說:「我帶了一顆心來送你!」
「木公」秦松說:「幹麼那麼虛僞?你的心能挖出來嗎?」
「冷公」辛鬱說:「今天可讓錫奇破費囉。」
李錫奇笑得合不攏嘴,喜滋滋說道:「小意思,小意思,有錢,有錢。」
李錫奇那年二十六歲,現代版畫會和東方畫會會員,台北師範藝術科畢業後即在中山國校當美術老師;七等生、雷驤都是他的同班同學。他說,國校老師月薪三六元,但代表國家去東京參加國際活動(當時中日尚有邦交),教育部核給他和韓湘寧五十天假期,每人每天生活費十二美元。「美元和台幣匯率一比四十,換算下來,一天就有四百八十元台幣,比我一個月薪水還多一百二十元呢,足夠今天痛快吃喝啦!」
那天教室裡約莫有二十多人;除了畫家和詩人,也有中山國校的老師。愁予領頭拿起杯子,注入清酒,雙手向前高高托起,琅聲說道:「來,我先乾了這杯,祝我的小老弟李錫奇一路順風,為國爭光!」杯子不夠用,我們在飯碗裡注入清酒,分別敬了李錫奇,然後就笑語喧譁,開始大盆吃肉,飯碗喝酒,一幅嘉年華歡樂圖。教室角落的小小唱機,播放著歡快的〈水上組曲〉;「高麗棒子」許世旭,喝了兩碗就鄉愁滿溢,唱起了〈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喇,我愛我的阿里郎……」後來又唱起了人桔梗謠〉……。辛鬱也唱起了〈一根扁擔〉,又唱起了〈小河淌水〉……。秦松不用杯子也不用飯碗,抓著酒瓶一口又一口。喝完一瓶醉茫茫,一支又一支抽著新樂園,拉著楚戈的手當菸灰缸;楚戈也半醉了,迷迷糊糊 任秦松彈了一下又一下……。突然一聲「哎啪」破空而出,原來秦松把將息的菸頭按在楚戈手背上了!
楚戈反手在瘦得像竹竿的秦松頭上打了一下:
「喂,搞清楚,這是我的手,不是菸灰缸!」
秦松抓抓頭,依舊醉茫茫笑著,從口袋裡又摸出了一支新樂園。

2

那天初識李錫奇、鄭愁予、許世旭等幾位畫家與詩人,機緣湊巧,竟是從存在主義開始的。那年我十九歲,剛來台北半年多,認識的大多是寫小說的文友。那一陣大家迷卡繆,沙特,沙崗,沙林傑,見面總有人說些《異鄉人》,《麥田捕手》,存在主義的話題。去中山國校前一天上午,一家片商請藝文界朋友在新生戲院看新片,是李察.波頓與愛娃.嘉娜主演的《巫山風雨夜》(The Night of the Iguana),一部很陰鬱也很虛無的電影。看完後,朱西甯說他與舒暢要去景美天主堂聽趙雅博神父講存在主義,問我和林懷民要不要一起去。懷民說媽媽要來台北,要去火車站接媽媽,我就跟著朱西甯、舒暢去景美天主堂,認識了當時在那裡修行的盧克彰,以及也去聽講的辛鬱、楚茹等人。我對理論其實沒興趣,常陷入石頭與磚頭之間的迷魂陣;抱著好奇心去聽聽,也無非開開眼界見見世面。下了課走去公車站途中,辛鬱對朱西甯說:「明天要去你們浮洲里找李錫奇玩。」朱西甯說:「哦,聽說他要出國了?」辛鬱說:「是啊,過幾天就走了,明天大家去給他鬧一鬧送行。」朱西甯說:「很好啊,鬧完了有時間來我家坐坐吧,我和慕沙要去做禮拜,就不過去了。」他問我是不是也一起去?我說與李錫奇不認識,辛鬱說:「想去就去啊,見面就認識了嘛,還有愁予啊,楚戈啊,洛夫啊,反正是熱鬧嘛,明天上午十點半大家在西站會合……。」朱西甯說,他家離中山國校不遠;「妳說要來我家玩還沒來過呢,那邊玩過了,要不要順便來我家玩?」
所以那天我是抱著去熱鬧熱鬧又可去朱家玩的心情,到西站與辛鬱他們會合的。詩人、畫家也都豪爽,一條腸子坦誠相見,初識彷彿已是老友。愁予酒量好,拿著酒瓶遊走,與在場老友新友聊天乾杯,到了我面前,他說:「我還沒跟妳喝過酒,來,慶祝我們今天認識,乾杯!」我從沒用飯碗喝過酒,也不知自己酒量不好而且過敏,傻傻的就一飲而盡。「嗯,好酒量!」他在我碗裡又倒了半碗:「來,再乾!」我傻傻的又乾了。也不知乾了幾次,反正後來醉了,散會後由洛夫送我去朱西甯家。
不過在喝醉之前,我記得會場一直熱情如海洋,大家唱歌喝酒聊天,還有人隨興起舞,像海草一般搖擺不停。就在那澎湃又彷彿微醺的情境裡,仍然清醒的我,斷斷續續的,清清楚楚的,聽到了李錫奇家劫後餘生的故事。其中的深情也像一株海草,幾十年來深植於腦海,緩緩擺動,從未止息。

……


4
「妳看錫奇總是笑嘻嘻的,」商禽說:「那是他天性樂觀,其實他從小受過兩次大難,幾乎家破人亡……。」
錫奇老家在金門古寧頭北山村,離對岸最近。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下旬,村人發現共軍在海邊部署砲彈,警覺戰火將至,紛紛撤離到金城避難,錫奇也隨父母搬到金城吳厝村六鄰十一號外婆家的西厢房借住。十二月二十四日聖誕夜,中共兩萬多兵力摸黑從古寧頭登陸,在南山、北山、林厝等幾個村子流竄,與駐軍展開巷戰。血戰三天兩夜,共軍七千多人被俘,兩萬多人死亡,國軍宣告古寧頭大捷。戰後第三天,他們聽說北山村數千戶閩南式四合院都被炸毀,借了一部軍用卡車(當時全金門只有三部汽車)回去看看。
「那年錫奇十二歲,在支離破碎的磚瓦與家具間找來找去,只找到一包米是完整的。」商禽說:「但是最讓錫奇難過的是,村子裡到處是共軍屍體,有的橫躺著手腳分離,有的在路旁堆成小山,後來好幾天都吃不下飯。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那種畫面是太恐怖也太殘酷了!」
商禽去倒了一碗酒回來,喝了兩口,停頓不語。似乎在思索著怎樣開始說第二個故事。喝了第三口,才又緩緩說道:
「錫奇老家被炸毀後,一家人只好繼續借住外婆家。但四年後在外婆家那場大難,就更慘了,他親眼看到祖母和姊姊被國軍射殺,房子也被放火燒掉了……
「被國軍射殺?」我無法置信的大叫起來:「國軍怎麼可以殺老百姓?而且殺的是女人!難道她們有做錯什麼事嗎?」
「當然沒有,就是倒楣嘛!殺她們的阿兵哥叫錢金山,是台灣人,年齡比他姊姊大一歲,也才二十……
「是情殺嗎?」
「不是情殺,是勞役兵管理不當。」
……


「就是啊,」商禽憤怒的說:「兩條人命,一座房子,到現在,什麼也沒賠!」
就在那時,愁予拿著酒瓶過來了。
就在那天,我第一次喝醉了。
吃過了大盆裡的肉,喝過了飯碗裡的酒,聽過了劫後餘生的故事,十九歲的我痛醉了一次。此後這一生,再也沒有醉過。

二〇〇五年十月《印刻文學生活誌》26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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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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