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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劉紹銘的《道德文章》
2024/06/26 05:39:48瀏覽108|回應0|推薦6
Excerpt劉紹銘的《道德文章》

書名:道德文章
作者:劉紹銘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1984/1/30

Excerpt
〈英美文學批評家筆下的中國小說〉


比較文學有一個課題,叫做 reception。一個作家或一部作品(譬如說詩集或小說吧)在本國很受歡迎,評價亦高,但翻譯成外文,流傳到別國去,結果常常不一樣。反之,在本國並不太受人注意的作家或作品,譯成外文後,在異地可能很出風頭。唐詩「晦隱派」李賀和李商隱,在英美漢學界中熱門過一陣子,一來「晦隱」乃 William Empson 等人所激賞之詩趣。二來兩李詩中所流露的殘山剩水與死亡意像,頗合近人口味。當然,歸功最大的是譯者。如無劉若愚和A. C. Graham諸家的努力,則晦隱終歸晦隱。
Reception
實在是個廣泛地牽涉到文化、政治、經濟和社會等面貌的大題目。清末民初的翻譯,雖然有不少由於譯者本身無外語修養,不能嚴格的看做「翻譯」,但如果拿這些譯作看做「政治及社會改造的武器」,則這些作品,自有其文學以外的參考價值。林琴南譯小仲馬「巴黎茶花女遺事」,風靡一時,可能一半由於此故事的中國風味,正確點說,這故事太近鴛鴦蝴蝶的模式了。
「茶花女」當然不是改造政治和社會的武器。我這裏引了這個例子,無非想用以說明一本翻譯作品之受歡迎或受冷落,不一定與該作品本身的價值有關,而通常只受上面說過的社會風氣、讀者趣味和實際的政治影響。


現在我們再舉些與reception有關的例子。
馬幼垣和筆者合編的「中國傳統短篇小說選集」,出版已近兩年目。書評大概可分兩種。一是同行的專家學者所寫的,都登在學報內。第二種是非漢學家寫的,登在以英美文學為根據的文學雜誌。
兩類書評,均有其一定的特色 。第一類既是給行家看的,所以討論的多是專門性的問題。如取材是否適當、翻譯是否貼切、編輯上有無疏漏等等。就筆者看到的兩篇四,都幾乎是一字不提故事內容的。
第二類以馬文.墨特力克(Marvin Mudrick)在「赫德遜評論」(Hudson Review
Spring, 1979
)爲代表。馬文寫的這篇書評,題目非常輕佻,叫Bring Me Another Five and Don’t Spare the Duck Sauce。意思是說:「再來五個〔饅頭〕,多放鴨醬!」此類書評特色,就是全部討論故事內容,不談技術性的問題。
馬文此文,從「漢學」立場看,對我們容或沒有什麼啓發性,可是從 reception 着眼,卻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好機會:不是中國文學學生的外國人,究竟怎樣去評價我們的傳統小說?這裏說「非中國文學學生」是有理由的。因為外國漢學家,中國書讀多了,難免受近朱者赤的心態影響。可是初次接觸中國文學的外國讀者,如果他們本身是文學批評家,觸覺會特別敏銳。以們提出的問題或意見,容或犯了「隔行如隔山」的毛病,我個人覺得總有參考價値。
馬文說了不少「隔山」的話,但有不少地方,發人深思,儘管他的文章內容,與題目一樣輕佻。
他討論的第一個故事,就是二拍中的「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話說慣盜宋四公一晚到「四願夜夢鬼交」的張員外家去做案,在一邊廊屋抓住一個婦女問路。娘子求饒命,宋四公警告道:「悄悄地!高則聲,便殺了你!」
馬文認爲,既然上文剛舉了十二條「黑絲絲的髮兒,白瑩瑩的額兒」說此小娘子多美,慣看西方小說的讀者,一定會放心,不會以為四公恐嚇娘子的話令當眞的。誰料四公使詐,說了一句「小娘子,背後來的是你兀誰?」接着就一刀從肩頭上劈將下去,見到血光倒了。
這條人命,馬文認爲,輕賤得有如銀壇「硬漢」亨弗萊。鮑加手中揪熄的煙蒂一樣。
馬文又說,作者既花了這麼多筆墨去形容這娘子是怎麼一個人兒,而觀點又是用宋四公的,按理說,他們間必有「浪漫」發生了。誰料結果如斯!
……



……

另外還有什麼馬文認可的故事?「徐志僕義憤成家」是一個。理由呢,也沒細說。
馬文分數打得最高的,是「洞庭靈姻」(「柳毅傳」)。也說不出什麼理由。他引了好幾段文字——其中最令馬文激賞的是龍女深感嬌泣,謂毅曰:「勿以他類,逐爲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爲妄也。」
此是馬文最後一段引文,也是他文章的結束。他最後一句話是:
「嘩,眞過癮!」 What a way to go!)
筆者讀了馬文這篇大作深覺所謂「中西文化交流」這同事,就美國而言,目前只限於極少數眞正肯虛心去學中文的百來個人。這數目也許太樂觀了。馬文此輩對中國文化背景的了解,強不過清末民初國人對西方文化的了解。我們今天受過西方教育的人,讀「哈姆雷特」和「罪與罰」這類的西方文學,是先把自己設身處地於這類作品的歷史文化背景看的。不消說,這得經過多年浸淫磨練的功夫。要是拿中譯本去給我們祖父那一代的中國人看,他們必會說,哈姆雷特是什麼東西!拉斯科力可夫是個大瘋子!
馬文對中國小說人物的論斷,在某一程度上,與我們的祖父輩對西方文學人物的論斷差不多。
筆者無意爲中國小說人物辯護。而且,馬文提出「人命不值錢」一節,也是我們百口莫辯的事因。「燕丹子」所記斷美人掌的事,雖非正史,但中國史上與此相近的殘忍事情,不知凡幾。
……



中國史上重男輕女的不平事,我們固自知之矣。比馬文知得更多。可是馬文就不能了解中國文化的複雜面。他不能了解這個文化為什麼可以出了各種不同的吳保安一「吳保安棄家贖友」),卻鮮見英雄捨身救美的例子。「步飛煙」中的趙象,享盡飛煙的溫柔,可是遇到飛煙丈夫捉姦時,「象覺,跳去」。從此就煙消灰滅,對飛煙的下落,不聞不問。反而飛煙氣概迫人,臨死時說了一句趙象做夢也說不出來的話:「生得相親,死亦何恨」。
為什麼中國文化出現這種異象?不但是馬文這種「非漢學」學生搞不清楚,就是畢生研這究中國文化的人,也不一定三言兩語可以解答出來。據說昔時西湖一老僧,曾題詩八句,以勸後人:

奉勒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怎有惡來欺?
但看許宣因愛色,带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來救護,白蛇吞了不留些。

中國人又說什麼「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愚夫」。「水滸傳」中稍有幾分姿色的婦女,不是死於非命,就得以「男人婆」 (打扮與動作均與男人無大異)的姿態出現,如此才得入梁山好漢的英雄榜。再說「英雄本色」之一,是越少與女色混在一起越好。他可以私下動心,可是嘴巴不能不硬。話本作者爲了要捧趙太祖爲硬漢,三番四次寫他怎樣不被色迷。可是這個立意救人的趙太祖,我們今天看來無疑是京娘的劊子手。中國人的色誠,傷殘了不少「大男人」心理的正常發展。對異性的情意不能得到適當的發洩,就不自覺在友情方面求補償。古人中求知己與報知己,有極強烈的自憐自愛成分在內。希臘人所說,「朋友不過是第二個自己」,這句話,極有道理。
色誡的惡性發展,成了虐待狂。武松剛潘金蓮,手法殘忍。一來潘金蓮是「壞女人」,二來武松出師有名(替兄報仇),所以愛看熱鬧的讀者,想都不會認爲他做得太過。可是,這會不會與武松被抑壓下去的慾念有關呢?金蓮千錯萬錯,最不該是情挑叔叔。
「宋四公大鬧禁魂張」那個摧花賊,不是梁山人馬,而是名副其實的偷鷄摸狗之徒,他一刀殺了那娘子,以內文提供的證據看但,並不是因禁慾而引起的殺心,而是所謂「一不做,二不休」的權宜之計,怕引起日後麻煩。
……


這是話本小說中男人怕女人惹痲煩一個知名的例子。馬文.墨特力克看了「禁魂張」中前半段那十二句介紹小娘子美貌的歪詩,就以爲「俠盜」加上「美人」,好事近矣。那是他看慣了西方英雄救美故事後所生的幻象。在宋四公的世界裏,姐兒生了「翠彎彎的眉兒,溜度度的眼兒」,不是浪漫的泉源,而是「禍水」,是麻煩的根源。
當然,這麼解說,並不足以饒恕宋四公賤視人命的作爲。我們不同馬文的地方是:我們明白爲什麼宋四公這麼邪惡。而馬文只知其邪惡而不知其原因。
西方小說傳統的英雄,爲了美人,不少確有步飛煙的氣慨,「生得相親,死亦何恨」。換句話說,他們不怕麻煩。中國儒家傳統的英雄,也不怕麻煩,但對象不同,而且他們真的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中國小說中當然也會找到男人救美的例子,如傳奇中的郭之振和柳毅,但動機不是爲了愛情,而是爲了「大義」。
文學原是一個國家文化的精神表現。中國文化本來就異於西方文化,文學上的道德價值,當然就與馬文。墨特力克所熟悉的不同。
如果相同,世界上也不必分什麼法國文學、俄國文學、英國文學、中國文學和日本文學了。

(原載「人間」,一九八〇年六月十五日)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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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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