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Excerpt:季季的《攝氏20—25度》
2024/06/28 05:08:41瀏覽90|回應0|推薦4
Excerpt季季的《攝氏20—25度》

本書附錄一篇書面訪談年已85歲的梁實秋先生,內容包含他認可和喜歡的中外散文作家,以及回應散文是否式微的問題,頗有參考價值,以下摘要分享。

書名:攝氏20—25
作者:季季
出版社:爾雅
出版日期:1987/07/20

內容簡介
攝氏20-25度是季季最感歡愉的溫度,也恰是最接近她家鄉常溫的溫度,當然也是季季寫作生命中的一冊新書,十一年累積起來的二十篇季季散文選。

Excerpt
 
〈古典頭腦,浪漫心腸〉
——
向梁實秋先生請益散文

下午四時剛過,我和石吟依約到達梁實秋先生的家門前。鐵柵門鎖着,木門開着,「白貓王子」如蓬鬆的巨大坐墊,靜臥客廳沙發一角。高懸的日光燈已經亮了,照着正在看書的梁先生背影。
梁先生聽力近年衰退了不少,我們一次又一次按鈴和敲門。過了大約一分鐘,梁先生轉臉望向鐵門,立即堆着滿臉笑容來開門。「我的耳朵幾乎全聾了,」他拉着耳來說:「大約只剩百分之二的聽力了。」
我大聲說:「但是我們剛才按鈴、敲門,你很快就聽見了嘛。」梁先生笑着正色道:「不,不是聽見,是看見的。」
原來梁先生平時在書房工作,凡有客人事先約好到達的時間,就坐在客廳沙發看書,每隔兩分鐘即轉頭看看門外是否已有來客蹤影。所以,梁先生像玩了一次捉迷藏遊戲,很高興的笑着說:「你們是讓我看到的!」
石吟也很高興的笑着。三十七年前他第一次看到梁先生時只有十歲,正是很喜歡玩捉迷藏的年齡。
那年(民國三十八年)六月,梁先生偕妻、女由廣州乘船來臺,他在清華八年的同學徐宗涑先生當時是臺泥公司總經理,由於公務不能抽身,特請臺泥公司事務課長坐一卡車去基隆迎接,卡車上放了三隻沙發椅;就那麼一路迎風坐到臺北。梁先生一家在中山北路二段徐宅暫居了三天;石吟即為徐宗涑先生的公子。
梁先生在重慶時代以「子佳」筆名發表「雅舍小品」卽已傳誦一時。三十六年前後由於通貨膨脹,集結出書而未能付梓。三十八年六月來臺時,行囊中即有一份「雅舍小品」的出版二校稿。這本書很快就在臺灣出版;和他後來所編的字典和所譯的莎士比亞全集一樣,影響至今深遠。
……


我寫散文本是半路出家,實無資格與梁先生對話;長時間的對話,於他「百分之二的聽力」想必也是過重的負擔。辭別之前,我將請益的二十個書面問題面陳梁先生,他慈藹的問我需要多少時間寄回?我說:「三天可以嗎?」這位幾乎與本世紀同時誕生的散文前輩,以金屬之聲爽快的答道:「沒問題。」
二十四小時之後,梁先生長達四千多字的書面回答,已以限時郵件寄至人間副刊辦公室。

季:您是臺灣碩果僅存的三〇年代散文大家,可否談談您對三〇年代文學的看法?那一時期的散文家,有那幾位是您認爲「好的散文家」?
梁:三〇年代的文學還是繼續五四的餘烈而漸趨於成熟。同時西洋文學的影響還是很重。共產黨鼓動的所謂「普羅文學」和所謂的左翼也正在興起,但是吵鬧有餘,對於文學本身並無干係。這一時代的散文作者,周作人、梁遇春、朱自淸、葉聖陶、徐志摩等都算是好的。
季:您的散文和字典,都是我學生時代受益很多的讀物,可否談談您的散文創作受西洋文學或中國文學的影響較深?
梁:我編字典是一件悲苦的事,真正是爲了稻梁謀,英文所謂的 Grub Street。雖然對於一般學生不無實用,究竟耗費我的時間精力太多。我打算寫一篇「字典與我」,說說其中的艱苦,一時沒得功夫。我的散文在思想方面、形式方面受英文文學的影響不少,但是在文字方面如何遣詞造句等等是受中國文學影響。我反對歐化的寫法。
季:那麼您喜愛的英美散文家和中國散文家有那幾位呢?
梁:我喜歡英國散文家如培根、約翰孫、阿迪生、蘭姆,以及較近的 E. V. Lucas, G. K. Chesterton等。美國的哀默孫、梭羅以及較近的P. E. More 等。中國的散文作家我較喜韓愈、柳宗元、三蘇,以及晚明作家。我喜歡明白淸楚簡潔有致的文章。
季:您的文學志業成績輝煌是許多人都羨慕而且歎服的,請問:在翻譯、散文寫作、編字典、敎科書這四項佔用您最多時間的工作中,您最喜歡那一項?
梁:編字典和敎科書費時費力,對我自己沒有太多的好處,不過也不是絕無益處。字典銷路好,出版家不再需要我繼續努力,同時我的目力體力漸差,也不能再有貢獻。敎科書有國定本,也無從再行參與。這兩項工作,告一段落。翻譯沒有間斷,每月都要譯三兩篇。我計議中還有好幾本書想譯,如「伊利亞隨筆」等,怕時間不夠。散文也偶然寫一些,慚愧的是寫不長,看到時賢為文,動輒萬字以上,我無此魄力,亦無此功力。
季:您認爲在散文創作中,「讀書」和「生活經驗」何者較重要?
梁:生活經驗不可強求,要看機緣,而且生活處處是經驗,只要肯細心觀察,到處都有值得攝取的資料,不必一定要探險獵奇才算經驗。讀書則是自己可以選擇把握的事,應讀而未讀之書正多。經史子集,全是古人留下的文學遺產。不讀書,如何能寫作?所以從事文學者,讀書最重要。講到生活經驗,隨緣可矣。
……


季:您在「現代中國文學之浪漫的趨勢」一文中,曾說「古典主義者最奪貴人的頭;浪漫主義者最尊貴人的心。頭是理性的機關,裏面藏着智慧;心是情感的泉源,裏面包着熱血。」您認爲在散文寫作時,自己是一個古典主義者或一個浪漫主義者?
梁:我自己覺得我是「古典頭腦,浪漫心腸」。這是一個矛盾,常使我痛苦。
寫散文時,眞想任性縱情,該說的說,想罵的罵,把胸中所蓄一洩無遺,但是我所
受的訓練不許我如此,要多加剪裁,要避免枝蔓。古典的美,我並未作到,浪漫的
氣息仍不免隨時吐露,這是我修養不足之過。
季:在「詩人」那篇作品中,您說一個人「入世稍深,漸漸煎熬成爲一顆「煮硬了的蛋」,散文從門上進來,詩從窗口出去了。」您是否認爲一個好的詩人就不可能是好的散文家?或一個好的散文家就很難是好的詩人?您認為二者得兼很難嗎?余光中、楊牧是少數被公認爲詩和散文俱佳的作家,您較喜他們的詩或散文?如詩和散文都能寫得很好,您認爲原因是什麼?
梁:詩與散文,不但形式不同,實質亦有分別。嚴格的講,只有抒情詩才是詩,敍事詩和說理詩都不是詩。年輕人情感持別豐盛,抒情詩多半是比較年輕人的天下。人隨着年紀而逐漸散文化,乃無可奈何之事。但也有人得天獨厚,年雖長而不失其赤子之心,一面寫詩,一面寫文並臻佳妙,兩不相妨。例如余光中先生就是右手寫詩左手寫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我細看他的散文,常是運用其寫詩的方法,常常使用濃縮的詞句,精練的字詞,讀起來趣味濃厚。這不是能強求的。韓愈、柳宗元,詩文俱極高雅,而杜甫則能詩不能文。蘇東坡詩詞散文無不佳妙,而辛稼軒則獨以詞名。詩文俱佳固然很好,獨擅一門也就很難得了。
……


季:民國六十八年吳魯芹先生會寫過一篇「散文何以式微的問題」,他引述一位社會學家的話說,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是「聳人聽聞的時代」(The Age of Sensation),而他個人則認爲我們所處的,是一個「打岔時代」(The Age of Distraction),他認爲這二者都不容讀萬卷書或行萬里路的人「從容的寫散文」;它們已成為「散文的尅星」。然後他說:「碰上這種時代,即使蒙田(一五三三至一五九二)、蘭姆(一七七五至一八三四)、畢爾彭(一八二七至一九五六)再世,生在今日的法國和英國;朱自清、周作人轉世,生在今日的中國,他們寫散文的衝動,不給這個時代的『巨輪』輾死,也會大打折扣的。因此儘管報紙廣告上說當代散文名家輩出,而成果實在相當可憐,梁實秋的『雅舍小品』幾乎成為『魯殿靈光』,亦足以說明這個時代的『巨輪』,是輪下無情,多麼殘忍。」
——
您同意吳魯芹先生這一段話嗎?您創作散文已過半個世紀,您認為散文是在式微嗎?如果是的話,則散文的未來將是如何?
梁:吳魯芹先生所謂散文式微的問題,我不完全同意。像余光中、張曉風幾位的散文,就不比以前的差,不但不是式微而且是很突出。一般的散文作者,不肯多讀書,不願讀文言文,而又要趕時髦,效西文的筆調,要弄一些新名詞,所以才構成一種式微的現象。時代巨輪雖然無情,卻輾不碎肯虛心琢磨文章藝術的散文作家。我希望吳魯芹先生的感慨不成為事實。
……


季:經歷過一個動盪的大時代,看遍人生諸多樣相,您現在較喜歡安靜的沉思或熱鬧的與朋友聊天?您在自選集序言中說:「生平無所好,唯好交友,好讀書,好議論。」這三好至今仍不變嗎?或者有所增?或者有所減?
梁:我不喜歡熱鬧,不喜歡在任何場合湊熱鬧。有許多事情我躲得遠遠的,不願參加。我說過我有三好,現在情況也稍有不同了。我好交友,但是若干年來,好友逐漸凋零,或是因故疏遠了。我好議論,但是自從抗戰軍興,無意再作任何譏評。唯讀書尚知努力耳。

原載民國七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人間副刊」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le14nov&aid=180674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