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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梁實秋的《梁實秋自選集》
2024/06/29 08:26:25瀏覽64|回應0|推薦3
Excerpt梁實秋的《梁實秋自選集》

看到本書發行者: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頗具時代意義,幸好個人不因噎廢食,依舊找出一篇可以摘要分享的文章啊!

書名:梁實秋自選集
作者:梁實秋
出版社:黎明文化
出版日期:1978/04/05

Excerpt
〈與自然同化〉

在紅塵萬丈的紐約,有一天我和朋友談天,談到「與自然同化」的間題。在紐約城裏談「與自然同化」,這的確有一點不倫不類。果然,在我們談話的聲音正在鼎沸的時候,有一位朋友冒冒失失的闖進我們的屋裏來,在他未張口之先,我劈頭先問他:
「你和自然同化過沒有?」
他皺着眉頭,說:「和誰同化?」
我說:「自然。」
他楞頭楞腦的間:「自然?在什麼地方?」
我們全笑了;其實我們不該笑。「自然?在什麼地方?」這一問眞有點不容易回答。最簡單的答案,我想就是:凡是上帝創造出來的山,水,草,木,雲,電,風,雨,禽,獸,魚,蟲,由頂大的如崇山峻嶺,以至頂渺小的如海岸上的一顆砂粒,由頂素澹的如秋夜的天空,以至頂炫麗的如蝴蝶的翅膀,一切一切,如其未經過人的擺佈,全叫做自然。我們住在熱鬧的市麼,所聽見的所看見的所嗅到的幾乎沒有一件事物不是經過人的擺佈。不錯,城裏面有公園,但是你進去看看:道旁的兩排松樹剃得像繞從理髮館出來似的,沒有一片樹葉沒有經過人手的摩挲,公園裏面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自然。
如其我們真想見識見識自然,只有一個法子,出城去。不一定要到什麼崇山峻嶺茂林修竹的地方,纔算自然;只要是聽不見汽車的聲就是。現在問題算是解決了,要見識自然,到城外去。但如何纔能「與自然同化」仍然有點玄。
聽說盧梭是「自然的寵兒」。一個人做到「自然的寵兒」的地步,他和自然同化大概不止一次。所以我們不妨請教盧梭。我們知道盧梭幼年做一個彫刻匠學徒的時候,歡喜一個人在黃昏時候踱出野外,領略鄉間風光,時常流連忘返,被關在城外,第二天回到店裏要挨師傳的一頓毒打。這樣的打盧梭不知挨了多少次,最後一次盧梭又被關在城外,想想明天的打真是可怕,於是沒敢回去,逃之夭夭了。
你想盧梭拚着挨打還要到野外去散步,我們雖然不敢說他就是到野外「與自然同化」,這其間多少總有些蹊蹺。
盧梭在他的懺悔錄第四卷裏說:
「一塊平曠的土地,一般人也許以為很美,但是從我的眼睛看來並不算美;我要的是狂流激湍,松柏叢林,高不可攀陡不可降的羊腸小徑,左右是懸崖峭壁,看上去要令人心悸。當我到香伯利去的時候,走到離愛舍爾山路不遠的地方,我就會飽嘗過這種快樂。那是從岩石鑿出來的一條路,從路上下望,就只見有一股小溪從一個可怕的石縫裏奔进出來,那個石縫大概是經過幾十萬年纔衝成功的。路旁築有欄杆,為的是防備危險。我憑着欄杆可以看見水峽的深處,覺得有點頭暈目眩,樂不可支。說也奇怪,這種妙趣就在那頭暈目眩裏面,只消我是站在一個穩當的地方,我就最喜歡那種暈眩的感覺。我靠在欄杆上足有好幾小時之久,不時的俯視噴沫的激湍,咆哮的水聲震着我的耳鼓,同時聽見許多烏鴉和兇禽在六百尺之下岩石短樹中間飛來飛去的叫嘯。」
啊,原來這就是「與自然同化」。「頭暈目眩」原來就是與自然同化的徵候。至少這是盧梭式的與自然同化。這種專門喜歡險惡的風景的心理,是變態的,也是病的,其企求激刺的心理就與吸食鴉片嗎啡者一樣,一樣的要求頭暈目眩,一樣的在頭暈目眩中間尋得樂趣。
還有會與自然同化,且比盧梭更爲神秘者。提克(Tieck)存一段故事。
「一七九二年七月裏有一天,提克那時候只有十九歲,他住在 Eisleben 裹,店前有一
個露天舉行的賽會,吵鬧異常,一夜不得安枕。天將破曉,他就離了旅店,走上他的道路。太陽還未全出來,像一個火球似的在天邊探首。驀地裏,朝霧分開,一縷陽光,照直的穿射過來,射到提克站立的那個地方。提克陡吃一驚,並且覺得那閃爍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全部身心都被射穿,光明徽亮。好像是從他靈魂上揭下一層幕罩一般,内心的光明,充满了全體。天地爲之煥發崢嶸。他面對着陽光,就好像上帝的自身在凝視着他。他自頭至踵,戰慄惶恐,自己向自己說:『這是上帝願聖』。他感覺到一種神聖的福祉,不可言說的心情。他的心裏充滿了神聖的愛,無窮極的感想。他再也不能抑制,淚如雨下。這眞可以說是幸福的淚,提克老年時向他的朋友克泊開說:『這種奇異的經驗,非筆墨所能形容。我以前以後的經驗,沒有一次能同這回相比。我認爲這回是我有生以來與上帝會面之最確實的證據。我和上帝合而爲一了;我感覺到他在我的胸口上。那眞是上帝啓示的聖地。舊約裏的主教該要在這地方建起一座牌坊』。」(Wernaer 作的浪漫主義與德國浪漫派第一七六頁)
提克比盧梭神秘多了,提克可以把一縷陽光看作上帝的化身,使他渾身戰慄,使他淚如雨下。但是上帝不能時常顯聖,所以像提克那樣的經驗,恐怕除了幸運的人外,不能得到。上面舉的兩個人,究竟都是極端的例,現代人張口閉口都與自然同化,恐怕沒有這樣女妙。我想:現代人所謂的與自然同化,不外乎兩種意義:(一)與自然同化,所以逃避現實生活;(二)與自然同化,所以到忘我的境界。
諾瓦里斯(Novalis)說:「凡是在這個世界不快樂不如意的人,該走向自然,住在那較優世界的宮裏。在自然裏,他可以找到一個慈愛的心,一個朋友,故鄉,上帝」(集卷三第五頁)。
這是明明的講,與自然同化乃所以逃避現實生活。「逃避」根本的是個很醜的意思。不承認輸敗不自甘暴棄的人決不逃避。說到此地不能不提我們中國文人的一個特點。我們中國的詩人墨客,很多是少年讀書,壯年為仕,老年退隱。文人生活與隱士生活,在中國幾乎就是一回事,但中國
文人之愛好自然,與西洋浪漫派之「與自然同化」,又略有不同,中國人之愛自然,究竟還是以人為本位。我們講「吟風弄月」,吟弄者固仍是人;「侶魚蝦而友麋鹿」,仍是為人的侶友。在這一點,我們中國人的精神真有一點像希臘。中國人的愛自然,不是逃避現實生活,而是逃避社會,因為我們根本承認自然也是現實。我們不把自然看做神祇,我們只把自然當作供我們賞樂的東西。中國人之愛自然,不帶宗教的氣味,所以也很難說與自然「同化」。
王爾德嘗說:「在自然裏吾人將覺得自己異常渺小,因而失掉一己之個性」(見“Decay of Lying”)。王爾德最不喜歡自然,他以爲自然與藝術是立於相反的地位。王爾德之厭惡自然,係由於他的「自我誇大狂」(Megalomania),這是病態,吾人殊難賛同。但有些極端主張「與自然同化」的人,其心理亦不過另一種病態。那便是,浪漫的縦樂(Romantic Revelry 。所謂浪漫的縱樂者,即自我的消融,面對偉大自然的現象,心裏生出一種驚恐玄妙的感覺,那時候「我」的觀念像冰消雪釋一般,全身心化爲一道清光流去,完全入了忘我的境界,使自我變成自然的一部分,如夢如癡,是之謂「與自然同化」。其實這沒有什麼奇怪,這只是情感的放縱,主觀的幻想。這是假宗教精神。真的宗教精神是有紀律的,是緊湊而團結的一種力量,不是散漫放蕩的縱樂。你看:真正相信宗教的人,他禱告的時候是在房裏聚精會神的屏思淨念,決不是遊山逛水的到處遨遊。
拜倫有名的一行詩句“I Iove not man the Iess but nature more”(我不是對於人類的愛少,而是對於自然的愛多。)拜倫很清楚的把人與自然分開,但是分開之後就有間題:究竟人與自然有什麼樣關係?我將把自然人性化呢,還是把人自然化。把自然人性化(To humanize nature)是古典主義者人本主義者的主張;把人自然化(To naturalize man)是浪漫主義者自然主義者的主張。由前者則人爲宇宙中心,自然界之森羅萬象供吾人之享用;由後者則人與自然合一,使人與一草一木同列於平等地位。是故「與自然同化」者,浪漫主義者自然主義者不能不有之一種慣技也。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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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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