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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水晶的《桂冠與荷葉》
2024/06/16 05:48:03瀏覽153|回應0|推薦7
Excerpt水晶的《桂冠與荷葉

書名:桂冠與荷葉
作者:水晶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1990/08/10

內容簡介
書評家說:「 水晶的散文喜揶揄好誇張,富幽默和反諷色彩。」水晶在本書的序言中則說:「我恍惚憬悟,原來我自己從『張迷』脫穎而出,蛻變成張派了。」本書概括水晶近年來的未曾結集散文,有詩詞、五四小說家的個別評論,以及對張愛玲、錢鍾書新的評論、流行老歌和大陸電影,是一本表現水晶多方面學養的著作。

Excerpt
〈從徐志摩的〈偶然〉談起〉

徐志摩的抒情詩〈偶然〉是一首膾炙人口的詩,和他的〈再別康橋〉同樣出名,其原詩如下: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原詩是用兩船在黑暗的海上相遇爲主要意象,加以大海、雲、波心,以托出男女邂逅偶爾觸發的那種感覺,可謂一目瞭然,不必再加琢磨。徐志摩的詩一向有浪漫主義的傾向,大海、船、雲……原是浪漫詩篇的詩素,好像亦毋庸再加置喙。有人指出,徐氏的這首〈偶然〉,套自羅賽蒂(Christina Rossetti,一八三○—一八九四)的一首〈歌 Song〉,因爲徐氏的警句「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彷彿就是羅賽蒂的「你記得也好,忘掉也好」;〈歌〉這首詩經我迻譯如下:


當我死時,我最親爱的,
別替我唱悲歌,
別在我頭上種玫瑰。
也别種絲杉樹;
最好在我頭上的青草上
灑些陣雨和露珠,
你記得也好,忘掉也好。

因為我看不到陰影,
也感不到雨;
我也聽不到夜鶯
彷彿很痛苦地叫著。
而在冥色(不升也不落)裏,
我做著夢,
偶爾我會記起,
偶爾我會忘記。

羅賽蒂閨名克麗絲婷娜,與乃兄但丁,同屬所謂「拉斐爾前期Pre-Raphaelite」派的詩人。羅賽蒂的詩風,與同時代的浪漫派詩人並不一致,倒反而和十七世紀伊麗莎白一世時期的作風相近;一種令人杌阻甚至生澀的美感,和罪惡的氛圍,超自然的描繪等等,所以和徐志摩的一貫詩風,也不一致。〈歌〉這首小詩,將死亡看得極淡,詩人希望死後,她最摯愛的人替她灑幾滴清淚就好了,這和紅樓夢初期的賈寶玉,希望大觀園中諸豔,一同用眼淚「單葬」他,是完全異樣的。就連寶玉,到了三十六回「情悟梨香院」那一章,也「深悟到人生情緣,各有份定,只是每每暗傷:『不知將來葬我灑淚者爲誰』」而已!羅賽蒂則看得很透徹:「你記得也好,忘掉也好,」因為她將死亡比做「做夢」,斷斷續續,影影綽綽,印象是模糊的,「偶爾我會記起,偶爾我會忘記」,精神上頗反「浪漫主義」,也並不「聖蒂門答而」,徐志摩的這首〈偶然〉,無獨有偶,雖然意象上與浪漫派詩人同門,實際上主題卻趨向冷靜寫實,有羅賽蒂之風,不很誇大浪漫,或者「聖蒂門答而」。你我(兩船)縱然在黑暗的海上相遇,但是這種邂逅(交會),一個人「不必訝異,也無須歡喜」;同時,一個人「記得也好,但最好忘記」,「淡然處之」,是詩人對天下癡情人的一種忠告,與徐志摩詩篇中一貫表現的「浪漫主義」,情趣互異。〈偶然〉的詩旨是愛情,羅賽蒂所詠歎的是死亡,但是有鑒羅賽蒂寫過一首詩〈終點The End〉,劈頭一句就是「愛情強烈似死亡,已經死了。」要是徐志摩熟讀過羅賽蒂的詩,當然很容易把愛情死亡拌和在一起,換一種方式來吟唱,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同時,徐志摩借用了〈偶然〉兩字來作詩題,也是很著痕跡的模仿。我這樣說,很殺風景,彷彿有意拆徐的臺,其實不然,〈偶然〉自然有它本身存在的價値,撇開這些羅賽蒂的蘭因絮果不提,仍然清麗可誦,而且很自然,不做作,就詩論詩,也是首一一見難忘」或者「一見如故」的好詩,值得關一專欄來解析。作家往往互相影響,壞的作家小的詩人有時匪夷所思地影響了好的作家、大詩人。像最近看書,竟然發現紅樓夢受了才子佳人一派小說——尤其是《平山冷燕》這本小說——的影響!紅樓夢的偉大,在乎曹雪芹有一種點金術,所以任何頑鐵,如平山冷燕也者,他都能點鐵成金——這一點,容以後再詳細論列。但是徐志摩和羅賽蒂相較,卻是銖兩悉稱的,在這裏,小詩人影響了大詩人這一說法,是用不上的。我們可以說,徐志摩襲用了〈歌〉中的幾句話,一點靈心巧思,但是移用得很妙,很有緣法!這樣說來,雖然對徐不甚恭維,但也不過分刺傷了他!
其實,〈偶然〉這首詩中,還有另一首西洋詩的影子,那便是批評家所稱「後期浪漫主義派 Post-Romanticism」、開象徵詩派先河的法國詩人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一八二一一八六七)所寫的(致一女過客A Une Passante〉,原詩經我從法文迻譯如下:

致一女過客
市聲鼎沸的街道,環繞著我叫囂,
一個女人,頒長,瘦削,重孝,憂思繁鬱,
走過了,伊
舉起一隻腴美的手
持平她的裙裾和花邊;

輕盈又貴重,伊那石像似的肢軀
而我飲啜伊的眼波,痙攣有如騃癡,
而眼底天色鉛灰,醒釀有如暴風雨,
一種誘人的甜蜜,一陣致命的歡愉。
一道光,然後是暗夜——遁走的美人呵,
我從你的凝視裏甦生了,
難道直到永恆我才能再跟你見面麼?

某處,離此地很遠!太遲了!永遠(原文斜體字,喚醒讀者注意)没有也許了!
因為我不知你逃向何處,你也不知我去了哪裏,
呵,我是可能愛你的,
呵,你也可能知道這一切的。

如果說,〈偶然〉從羅賽蒂的〈歌〉中攝取了「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偶然」等警句,以及「淡然處之」等詩思;細審〈偶然〉的詩旨、內容,還有「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與波德萊爾的〈致一女過客〉,則更爲切近!〈致一女過客〉全詩並不晦澀,也是說一雙男女的邂逅;這次的喜相逢,不是「相逢在海上」,而是在巴黎的街頭,這也是波德萊爾被稱做「後期浪漫主義派」的一個原因,就是詩的背景,從鄉野、大海、大自然……縮小到人造的背景――都市身上,詠唱的對象也就從英雄、隱士、獨特的人,變爲小市民,或者泡咖啡館的街頭「嬉皮」——當時的藍波(Arthur Rimbaud一八五四九一)彷彿就是今日「嬉皮」始祖,當然時至今日,西方連嬉皮運動也式微了!
詩人與這位懾人心魂的女過客,交會的一刹那,也有如〈偶然〉中所說的,是「兩船相遇」:「一道光,然後是暗夜」。除了暗夜,詩人筆下的美人:一身重孝,兩黑相重,成為全詩的主色。在這裏,法國文人的審美觀,似與我國文人暗合,兩種文化都是強調「淡掃蛾眉」,「男要皂,女要孝」的。
波德萊爾的街頭麗人,因為重孝,憂思糾結,眼神遂如鉛灰的天空。然而一瞥之下,卻能令人歡暢,致人死命,剪水雙瞳變成了一雙利剪,難怪詩人痙攣不止了。
愛情的力量能致人死命,也能起死回生,僅僅這一瞥,就使得詩人死去又活來,隨郎又懊惱,因爲借〈偶然〉一詩的說法:「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在〈致一女過客〉裏,就成了「因爲我不知你逃向何處,你也不知我去哪裏」,詩人因此警悟到:兩人若能重逢,只恐怕待諸「永恆」——也就是來生了,所以詩人用「某處,離此地很遠!太遲了!永遠沒有『也許』」這些絕詞絕句,哀音哭調來狀擬心中的悲涼,「相期邈雲漢」!這和〈偶然〉中「絕情」的建議,「情到多處情轉薄」一冷一熱,一正一負,其實是一體兩面,二爲一、一爲二的寫法。〈偶然〉寫情另是一層面目,一種歌聲,「太上忘情」,當然也是一種綽約婉轉的書寫!
不知徐志摩有沒有從「一道光,然後是暗夜」,「飲啜伊的眼波」等鍊句裏,捕捉到暗夜中兩船相值,和「一片雲,投影到你波心」等靈感?但是,「偶然」,「突然」,「稍縦即逝」,「永遠不再」 ……的確是讀兩首詩得到的一個初步印象,兩詩在這一方面的雷同,實在如「一道光,然後是暗夜」那樣驚人!
但是,這樣的解析還沒有完,因爲使用象徵主義的解牛法,還可以得出另一種還解釋來。波德萊爾是象徵派的先驅,可不可能在用象徵的手法,勾畫一幅死神的形象給我們看呢?死是令人恐懼的,因爲我們跨過這一步,就再也回不來了,在好奇人的文人心目中,死遂和愛情同樣誘人,所以波德萊爾說:「那是一種誘人的甜蜜。」
中國人說福祿壽,似乎長壽是一種福氣,年登耄耋,壽比南山,也是一般人所嚮往的境界。西洋人對長壽彷彿抱持一種懷疑態度,希臘神話裏,就有活得不耐煩的神,所謂dying gods,還有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s 裏,有一種長生不死的人,名喚Struldbruggs,他們活到一個年齢,也沒有不想死的。因爲西洋人大概比較想得開,人活到某一限度,生命對他的意義,大概形同虚設了,這時候,如果不能以死亡來一了百了,生命的負荷就很大了。正因爲如此,西洋人對於死亡產生了各種奇妙的幻覺,這是可以理解的。波德萊爾驚鴻一瞥下的死神,美得很,她雖然瘦創,穿著黑裳——孝服,憂重如山,但一雙素手卻是腴美的,並且在那裏平衡舉起她的花邊和裙裾。平衡在這裏的法文是balancant,言外之意似乎是:死亡使一切平衡了。
死亡是輕盈的,正因其突如其來,使人意想不到;但又是貴重的?換一句話說,它也是莊嚴隆重的,一個人的生死一輩子一次,不貴重麼?同時,在第二節詩段裏,石像(冰冷),痙攣,鉛灰的天色,暴風雨……統統是和臨死的那一刻有關的形容詞,而癡子、甜蜜,歡愉,就變成將死亡理想化了以後的一種代名詞了。第三節中「一道光……然後是暗夜」自然又是死亡來臨前一刹那間的那種感覺。然後,從死亡到甦生到永恆,似是生命循環的一個過程,我們縱然不相信輪迴之說,也應當確定自己是宇宙循環,生生不息的一環,所以詩人在第三節的一個結論是:直到永恆我們才能跟死亡碰面。
但是,死亡就目前而言,她藏在某處,離此地很遠,而且詩人強調一句,她是永遠「不可能」給再見著!這話「似非而是」,是全詩的一個眼:誰會經親眼目睹過「死亡」的真面目?誰都沒有。詩人說,他在巴黎街頭,匆忙瞥過她一眼,很快如電光火石,又讓她遁去了,而且不知她逃往何處。雖然,跟死亡約會,是一件多麼甜蜜歡愉的事!但是,這事一生只有一次,而且永遠沒有「也許」的機會,這話不是詩人明明跟我們說,他寫的就是死亡麼?

——
民國六十八年十一月三日柏克萊加大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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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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