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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8 05:05:37瀏覽76|回應0|推薦2 | |
Excerpt:水晶的《沒有臉的人》 重印「沒有臉的人」,頗使我感慨萬千。當年(一九六七年)替我們出書的文星書店,早已成爲歷史名詞;同期出書的作家,一位作古(吉錚),餘如孟絲、歐陽子,則處於半退休狀況。眞正紅起來的,似乎只有白先勇一人。而我個人說來慚愧,馬歯徒增,多年來唸書的結果,已成爲散文習作者,而當年替我們繪製畫像,設計橱窗的畫家席德進,早已作了古人。 我年輕時少年氣盛,頗爲自負,所以人緣文緣,兩皆破產,幸喜有些編者看在我這枝賤(健)筆份上,優予寬容,所以寫的東西,還找得一枝棲栖;否則,換了別人,早像是「金瓶梅」裏的春梅,被大娘子吳月娘刺奪了簪鉺,上蓋衣裳全無,罄身而出了。我說出自己這則「典故」,是爲後來者戒,無一絲自煊之意。 ——水晶,〈重印小記〉 書名:沒有臉的人 作者:水晶 出版社:爾雅 出版日期:1985/12 【Excerpt】 〈青色的蚱蜢〉 他們都說蘿西死了。 連公共汽車上的詹,這是第七人了。 那麼,蘿西果眞死了!在異鄉。 想像中蘿西的死,是一朵萎謝、凄白的玫瑰,垂着露,低着頭,香息早已散盡,襯着灰敗暗綠的圓葉。 他們將她拾起來,——抬起那小小的長方形匣子,穿過墓園。黑衣的牧師做着前導,身後兩名白紗蓬衣小童,不多的幾個送殯人,曳着蕭條的影子。 鈴聲響了。牧師誦着經文,抓一撮黄土撒在蓋子上,在遼闊的天幕下。 一切都是她所閱讀過書本裏熟透的事物,卻不是她生長的地方。 逐漸,細草替她蓋起一層青色的薄毯,山毛棒搖起輕纖的剪影。野薔薔蜿蜒攀藤,掩沒了碑文。 遠處閃起一條蛇閃。他固坐在斗室裏,這幾天熱得出奇。用子是一連串的高空核子爆炸,落下漫天的餘燼,灸人皮膚。——蘿西已經冰冷地死了。 大開着風扇,大敞着窗戶,天也早黑了,額角依舊沁出汗珠來。 窗外忽然闖進來一隻活的東西。一隻青色的蚱蜢,停在他寫字桕的水盂上。舒活展一下後腿,伸了又伸。舉起前腳來梳理觸鬚,不動了。 想起家鄉的一項迷信:人死後會化成一隻蟲,——蚱蜢、蜻蜓,隨便什麼,飛到思念他的人面前。 你會是蘿西的化身麼?或者,你身上附有蘿西的精魂麼?假如是,請你別離開水盂,蚱蜢。假如不是,就請你飛開去。 蚱蜢用愚笨的複眼回答他。 那麼她果眞是死了,眞不敢相信。單憑了一個思念他的人出版的一本英詩,扉頁上一句「獻給逝去的蘿西」(To The Late Rosie),就肯定了她的死訊?公共汽車上遇到詹。他是唯一看過詩集的人,他不肯道出詩集的內容,說話吞吞吐吐。怕傷我的心嗎?車身頭動得厲害。他回頭,車窗裏反映出他突然蒼白、失血的臉。 蘿西的臉是方形的,兩腮微微鼓出。人說這樣的女孩子寡情,見異思遷,卻沒有絲毫短命的象徵呀。據說人中到上層一段距離短才屬於短命相。跟她在一起很少留意到。她卻早天了。死時才不過二十六歲,照西洋算法該是二十五歲。詩人濟慈夭折的年紀,她沒有留下濟慈那樣美麗的詩篇。她留下的是不多的一點記憶,鐫刻在每個喜愛她的人的心版上,帶東帶西,時隱時現。將來是要用水晶瓶珍藏起來的。——哪本書上說過這樣一句話? 蚱蜢,青色的蚱蜢,生意盎然的青色。蘿西還是死了。青色蛻變成黑色。黑色的蝴蝶,從梁山伯、祝英台合葬的墓塚飛出來。莊周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朱麗葉呆坐在剛飲下毒酒的羅蜜歐旁邊,匕首舉起來,顫抖的雙手握住匕首柄,埋進胸間。殷紅的血漬逐漸擴大……。 殉情?哧!你二十世紀的標準產物,免了罷!你有女朋友,你準備和她結婚,你有世俗的嚮往,明天你會若無其事地去工作,應對進退不差分釐。只有在今晚,只有在今晚,你爲蘿西唏嘘嗟嘆。將來,你鬓已星星,在另一個夏天的夜晚,當傷感的樂聲響起,你會打開記憶的水晶瓶,嗅一嗅那朵萎謝的白玫瑰的氣息。 額角的汗慢慢煽乾了。夜漸深,風扇的電力陡地增強。 跟她在一起,並不完全快樂。怕她愛你不深。妒忌那些跟她交往的男朋友。明知配她不上,又就心失去她。你的疑慮、猜忌阻擋了你的快樂,一直到她離開你爲止。 她熱愛交遊,樂於享受青春。樂於給人快樂,也樂於被給。大學二年級的女生,哪會考慮到結婚?是你懷着鬼胎,死死抱守王爾德那句話。也不能太苛責自己了。愛極成癡,你已失卻了理性。 她抱着一頭白貓來應門,有一次你去看她。你愀然不樂,知道那頭貓是一個喜愛她的男孩子送的禮物。如今,你省悟到她委實很像毛姆一篇中篇小說裏的女主角。女主角也叫蘿西。她願化作一片陽光,照耀每一個喜愛她的人。書中的蘿西抵不上她。前者予人以世俗、結實的愛。後者卻是空靈、清新的美。她始終是無邪,始終是純潔的。 蚱蜢從水盂上飛起來,繞室一圈,倒停在天花板上。「別走,蘿西,別走,」他在心底低喚。 「別走,別走,」有幾次向蘿西這樣央求過。最後一次是站在荷池邊。剛飄過一陣細雨,她穿着綠色的衣裳,影子漾化在清淺的水底,記不清楚是晚春還是初夏。 她果然沒走,她打起一把藍綢傘來。你陪她去一爿麵包店,替她買了一大包牛肉乾。收傘的時候,雨珠順着筋紋滴了一地,她的臉是剛削過皮的白梨。散着梨香,她津津有味地嚼着牛肉乾,你壓着一舌頭勸阻的話,你直覺地感到她微鼓的雙腮人的脸有沒與愛嚼牛肉乾有關。卻不敢說出口,怕她生氣。她太任性,又喜歡自詡「現實」。她的「現實」,比起那些講究現實的女孩子來,不知要「現實」到多少倍。個性的缺陷,使她一步步蹈入悲劇而不自知。 遠處又劃過一道碧亮的閃電。 古代的書生,獨坐書齋夜讀,美麗的幽靈會來相會,像聊齋的聶小倩。寧生取得了小倩的骨殖,便能夜夜與心愛的人廝守。也不曉得哪朝哪代,只要能夠天長地久。男的束儒生方巾,女的戴金步搖。屏絕一切外界的喧擾後,愛情才顯得最寧貼、最溫馨。 抓住它吧,那蚱蜢,用竹絲籠養起,像叫哥哥那樣,臺灣從來沒見過。果眞是蘿西的化身嗎?別迷信了。 蚱蜢不知何時飛了回來,停在一張印滿顛倒字跡、陳舊的吸墨紙上。 小心地雙手合攏來,蚱蜢從指縫間驚飛了去。手背一掃,蚱蜢被趕進急急轉動的風扇裏去。 他恍惚聽到蘿西的一聲慘叫。 蚱蜢卜地落到地上,大腿抽搐雨下,死了。 一顆心急劇往下沉,失落了最後一根希望的稻草。 「蘿西一定死了,一定死了。」他喃喃呶動唇皮。 他抱起蘿西僵硬的肢體。像是希臘神話裏那個負心的流浪漢,獲悉心愛的人自殺後,懷着悔罪的心情回來。他顫巍巍走向一片空曠的廣場,四週噩立着白楊樹光秃秃的軀幹,逐漸有幢幢的人影圍攏來,是唸經拜做的女巫。 他倒出一盒火柴,開始一個「井」字,替蚱蜢搭蓋火葬堆。 他抱着黑衣的蘿西一步步走向柴椎。攀登軟梯,將蘿西放在柴堆上,天風獷厲。熟睡的蘿西很美,他又聞到那淡雅的梨香。 他劃亮一根火柴,點燃最底層的「井」字格。 煙焰霍地昇起,火舌在煙裏四竄。蘿西的黑衣先被燃着,一陣畢畢剝剝,他急忙捂住眼睛。 跳動的火光淡了下去,誦經聲也逐漸靜止。零落的雨滴,從漆黑的天上落下,澆熄了微紅的殘灰。 窗外雷聲大作。醞釀了幾天的低氣壓,演化成激暴的陣雨,他大踏步走到院子去,手心染着火葬蚱蜢時的黑灰。他盡力伸出雙臂,像大旱逢着甘霖的農人,任雨滴冲洗他的頭髮,縱横連綿,流遍了他的臉。 ——原載民國五十年八月十四日中央副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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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