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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艾德蒙.德瓦爾的《流轉的博物館》
2024/06/20 05:22:33瀏覽126|回應0|推薦3
Excerpt艾德蒙.德瓦爾的《流轉的博物館》

我覺得凱爾特人的信仰十分有道理:他們相信我們失去的那些人的靈魂,都被禁錮在某個較低等的生物當中,困在一頭動物,一株植物,一樣無法靈動的東西裡,對我們而言,的確已經消逝。直到有一天,對許多人來說永遠不會到來的一天,我們剛好經過那棵樹,或擁有困住他們的那樣東西。於是他們騷動起來,呼喚我們,一旦我們認出他們,魔咒就被破除。被我們拯救的靈魂克服了死亡,回來與我們一起生活。
我們的過去也是如此。試圖追憶過去是枉費心機,窮盡智性必徒勞無功。過去隱身在其領域和範圍之外,寄寓於某項我們意想不到的實質物體(與這項實質物體帶給我們的感受)。這項物體我們能否在死前遇見,或根本遇不見,但憑偶然決定。
——
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第一卷 斯萬家那邊》(陳太乙 )

觸物傷情(Lacrimae rerum

原書註:「Lacrimae rerum」意指「物之淚」。典出「sunt lacrimae rerum et mentum mortalia tangunt」,意思是「萬物均含淚,乃因必然逝去之物,總觸動心靈」。請參閱維吉爾(Virgil)著,《艾尼亞斯紀》 Aeneid)卷一,第四六二行。
——
艾德蒙.德瓦爾,《流轉的博物館》卷首語

最初讀到艾德蒙.德瓦爾的《琥珀眼睛的兔子》,相當令人驚豔。彷彿這些真實人物就像是從普魯斯特的小說《追憶逝水年華》裡頭走了出來……

沒想到這次閱讀德瓦爾的《流轉的博物館》,轉眼之間已經過了十年。

而閱讀另一個家族史,那些在時光中所留下的塵埃,或許就會開始在我們的心中重新舞動。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68361
流轉的博物館:收藏歷史塵埃、家族命運與珍貴回憶的博物館
Letters to Camondo

作者:艾德蒙.德瓦爾
原文作者:Edmund de Waal
譯者:陳文怡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23/09/27

內容簡介
卡蒙多伯爵以18世紀的法國藝術品布置蒙梭街63號,原本將由兒子尼西姆繼承這一切。當尼西姆在一次大戰期間喪生,這幢屋子就此成為紀念品。後來伯爵立下遺囑,將這幢房屋以及藝術收藏捐贈給法國。

尼西姆.德.卡蒙多博物館自1936年至今,始終維持原貌。作者探索博物館裡的每個房間,詳查檔案資料,重建卡蒙多伯爵的生活方式、藝術品收藏過程,與環境布置的巧思。

作者藉由與早已不在人世的卡蒙多伯爵通信,將博物館收藏品的流轉,對應現世人事物的聚合與離散,一點一滴講述雙方家族的故事,以及時代的悲劇。

Excerpt
1

親愛的朋友:
先前我又把時間都花在檔案裡。現在是早春上午,公園裡的樹木順著天性恣意生長。樹葉目前仍稀稀落落,但下週將有所不同。儘管天氣溼冷得不宜久坐,此刻我依然在其中一張長椅上坐下來。甚至連狗都不願在此時四處蹓躂。下了一陣子雨。「雨味」(petrichor)這個詞彙,是用來形容雨後世界的氣味。它的英文發音,聽來卻有點法文韻味。
此刻,每個人看起來都恍如要離開自己當前所在的位置。所有的一切都發送著活力,將人往前推進。
我站起身來,沿著沙礫鋪成的小徑,走出大型鍍金柵門,進入羅斯戴爾大道(avenue Ruysdaël),再左轉走上蒙梭街(rue de Monceau),並按下六十三號外的門鈴,同時等待回應。
我正要回到檔案資料裡。這些資料飽含的強勁力道,將我往上拉到高居閣樓的文件儲藏室,也就是昔日僕役的活動區域,讓我就此回到百年前那段歲月之中。

7

親愛的朋友:
我並非不愛乾淨,只是灰塵會吸引我。塵埃來自某處。它顯示有某件事曾經發生,也會展現出世間已然錯亂,或是已遭改動。塵埃是時光留下的痕跡。
數年前有一項展覽和喬治・莫蘭迪(Giongio Morandi)有關,我受邀參與,於是動身前往莫蘭迪位於波隆那豐達札街(Fondazza)的住處。莫蘭迪和他的母親以及妹妹,在那裡住了三十年。從屋子裡的餐廳穿過一道門,就是他樸素的畫室了。當年他在這裡反覆整理他祈願用的瓶瓶罐罐,並在他親手製作的桌子上,以鉛筆記下它們彷彿在舞台上跳舞的站位,將這些瓶罐都繪入他的靜物畫中。對於這些物品,前去拜訪莫蘭迪畫室的藝術史學者約翰・瑞瓦德寫道:

稠密灰白又柔滑的塵埃,彷彿一件以毛氈製成的柔軟外套。從外觀上來看,塵埃的顏色與質感,都使這些高高的瓶子和深深的碗缽,兩者得以融為一體::這裡的塵埃,不是疏忽凌亂所致,而是耐心所帶來的成果,況且它也見證了徹徹底底的心平氣和……覆蓋它們的塵埃,宛如是一製貴族斗篷……

你過日子從不疏忽,你的生活也無一絲凌亂。然而我衷心盼望你能明白,塵埃也含有它作為「見證」的必要存在。我有把握「貴族斗篷」這個比喻能向你證明塵埃的特有涵義。
……


8
老爺:
溫弗里德・格奧爾格・澤巴爾德(Winfried Georg Sebald)曾經寫道:「灰燼……正是燃燒的最後產物,灰燼裡不再存有絲毫抵禦……(它描繪出)存在與不存在的邊界。灰燼是物質抵消後的本質,一如塵埃。」
這些話我不太懂,然而它們卻縈繞我心。似乎與我想要請教你的問題非常接近。

20

親愛的老爺:
這是份關於顏色的速寫。
此刻是初夏時分,所以我坐在台階上。從這裡朝下走,可以通往花園,而我開始描繪之處,就是這個地方。
色彩:鮮豔。
阿齊爾・杜申(Achille Duchêne)為你設計庭園。這些庭園的風格低調內斂,但價值不菲,色彩表現亦節制而高雅。為了藏起庭園裡的守衛崗哨,邊緣種了女楨樹。話說一九一三年秋天,你要求園丁在這些庭園裡,種下兩千四百株顏色各異的三色堇、角堇、棕色桂竹香,以及黃色重瓣萬壽菊、藥用鼠尾草和紫羅蘭、大花天竺葵、四種不同的老鸛草,和八個品種的秋海棠。如今從于特沙龍(salon des Huet)的窗子往外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幅宛如波斯地毯的美景,足見這些庭園的確出色。
色調:田園牧歌。
我已經來到了于特沙龍中。這個房間豪華絢麗,裡面錯落有序地陳設七幅油畫,它們都是尚巴蒂斯・于特(Jean-Baptiste Huet)的作品,畫作主題皆在描繪牧羊人和牧羊女的愛戀情事。
這個空間在向晚時分,會出現片刻的獨特時光。置身夏日的鄉間,氣候和暖,於是牧羊女坐了下來。她可能靠著河岸斜坡,也許斜倚樹椿,仰望樹梢。她的羊跟著休息,狗也一樣。那當下天色泛藍,先前可能有一、兩隻鴿子停在她的餐具上。牧羊女的裙子自然而然地敞開,玫瑰的顏色染上她的嘴。而纏繞她手腕的緞帶,則是藍色。
光彩:永恆不變。
瓷器室是我最後置身之處。瓷器的色澤永遠相同,它不會褪去,也不會由於溼氣而有所損傷。你可以打破瓷器,卻無法摧毀它。這就是為什麼人世間會充滿瓷器碎片,瀰漫支離破碎的色彩。

21

親愛的朋友:
……


這幢住宅可以說是為夏爾丹(Jean-Baptiste-Siméon Chardin)所建的房屋,因為這裡有三十三幅他的版畫,包括《陀螺男孩》、《紙牌屋》、《餐前祈禱》,以及畫出他近視又顯得和善的《自畫像》。你在龔固爾兄弟的收藏品出售時,買下了這些畫。它們目前都井然有序地陳列在二樓走廊上。
……


普魯斯特喜愛夏爾丹的作品。他如是寫道:「去羅浮宮吧,若是你認識某位年輕男子,他對生活總是感到了無新意,就讓他看看夏爾丹的畫作吧。」

這些畫完全不是在展現他的特殊天賦,而是在表露他生命中最熟悉的事物,畫作中的物件最為深沉的意義,就是在召喚我們所過的生活。正由於他的作品觸及我們的日常生活,因而會逐步引導我們的認知一步步接近畫作裡的物件,也漸漸趨向事物核心。

為了感覺畫作內容所觸及的日常生活,我靠近這些版畫,凝眸注視它們。
……


30
親愛的朋友:
有幾年的時間,你都在等待。「也許,」華特・班雅明如此寫道:

「他努力拼搏,藉以抵禦物事離散」,可以用來描繪收藏者心底最不為人知的動機。打從世間物事被人發現的那一瞬間,偉大的收藏家便因隨之而來的騷動與佚失而飽受折磨。
……


你在于特沙龍中放了兩個英式五斗櫃。事實上你花了三十年的光陰,才讓這兩個櫃子團圓。
……


普魯斯特懂你:

我已經活得夠久,以至於對我接觸過的某些人來說,我可以在記憶中,發現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他,來補充、完整他的形象……由此看來,倘若有人向某位藝術品愛好者展示裝飾教堂祭壇後方嵌板中的某一部分時,這位藝術品愛好者,就會因而想起其他嵌板散落在哪一所教堂、哪一間博物館,或者是哪裡的私人收藏中(一如這位藝術愛好者會藉由密切留意藝術品拍賣目錄,或透過經常出入古董店,而終於成功找到某件物品,能與他當前持有之物配成對。於是藝術愛好者就能在腦海中,復原教堂祭壇後方嵌板下的繪畫或雕刻,也可以在自己心裡,完整重現教堂祭壇後方的装飾嵌板)。

我也了解你。想要讓某些物事變得完整,重新聚合,你必須懂得分離的感受,感受到四海飄零的痛苦。
你開始著手布置這幢住宅之際,你兒子卻過世了。這幢房屋因而有了變化。這裡成了讓你兒子回來的地方,也成為你贈予這個因戰爭而受創的國家的禮物。

37

就這樣,老爺:
……


班雅明曾經書寫憂鬱,而且表示他「來到這個世間之際,掌管出生星座的本命星是土星。它是變革最為緩慢的星宿,同時也是迂迴繞道、拖延耽擱的行星」。可見班雅明生來就是屬於緩步、延遲的詩人。他寫漫遊者,也堅決走動。他很容易在城市和文本間迷路,以至於無法完成他研究巴黎的書。班雅明將自己比喻為拾荒者,拾荒者的一隻眼睛會盯著排水溝看,藉此找到他人丟棄、忽略的物品,所以拾荒者的行動並不敏捷。他談到拾荒者的行徑中有某種樂趣,況且還是一種能讓自己迷亂的技藝。他將這種技藝稱之為「瘋狂」(Irrkunst)。
我認為你也讓自己陷入迷亂之中。
事情會變成這樣,沒有絲毫徵兆。你將這個地方,布置成一個為了你父親和你兒子而存在的場所,還布置得精美絕倫。這裡是哀悼之地,也是記憶的所在。佛洛伊德在他的文章〈哀悼和憂鬱症〉裡,談到鋪天蓋地的哀悼只有在合情合理的時間過後,才會告一段落。哀悼有固定儀式,這種儀式讓我們擁有特定空間,回到迷亂的狀態裡,而你在屋裡區隔出親人缺席的情境。既然你能因此往前邁進,這種處理方式就有益健康。老爺子,你誦讀卡底什經文,帶著尼西姆回到家族墓地,也留下遺囑,並留下贈禮。如此這般,這裡成了尼西姆··卡蒙多博物館,也是你心中哀働的體現。
老爺,對於哀働,你處理得很好,令我讚歎。
話雖如此,憂鬱的延續,卻久得令人意想不到,它也意謂著一個人拒絕放棄。憂鬱會讓人突然悖離自己原本要走的路,開始迂迴繞道,也開始耽擱拖延。這使我想起普魯斯特,以及他的書籍校樣裡那些插入文稿中的段落和句子,和一個人對於結束的恐懼之情。我認為你無法放棄你的迷亂,也難以失去這種迷亂,無法停止情不自禁地改變物事的位置,難以自抑地添加物品,並身不由己地持續拾荒。
我想這種情形是真正的憂鬱。我會這麼認為,倒不是因為接下來就要發生的事。究其根柢,悲傷不是憂鬱。
此刻我也不能自己。

45

親愛的朋友:
光線富有質地。它可能是銀白色,也可能閃著銀光,有時可能稍微有點晦暗,或者失去光澤,使它所在之處成為灰暗一片。此刻的光線質地,令我想起一如今天的夏日清晨拂曉,也使我想起秋日向晚時分。
近來我在這裡的時候,似乎始終都下著雨,讓我想到尤金·阿傑(Eugène Atget)所拍攝的巴黎照片。
尤金·阿傑對於商店橱窗的玻璃倒影、石板路上的亮光、凡爾賽宮庭園和聖克盧花園、置身雕像底座別過臉去不看我們的某位寧芙仙女,或者是對於某個大甕,還有對於一次拍下一連串台階、消失在遠方的綿延礫石,以及空無一人的杜樂麗花園,有著深深的執迷。我才剛花了一上午的時間,端詳他拍下的門環,以及階梯轉角處美麗欄杆的大量照片。
階梯的旨趣,就是回首望去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原本在那裡的人已然消失,以至於話到了嘴邊,只能對著虛空應答。
空無一人。尤金・阿傑是否一直等,直到那些人任何都不復存在的時刻?或正好當時巴黎人煙稀少?
……


尤金・阿傑使用的是需要長時間曝光的明膠銀鹽底片,藉由玻璃底片接觸感光相紙沖印出照片。沖洗照片時得先沖洗底片,為底片上的影像添加金黃色調,等影像在相紙上定影,再重新加以沖洗。這樣的過程使尤金・阿傑所拍的照片,都具有氤氲靈光。
老爺,你在一九三五年十一月離開人世。那時,蒙梭公園裡的樓樹已紛紛落下葉片。有張照片是從走廊往于特沙龍裡面拍。它是這裡的其中一組照片,拍攝於一九三六年。
這張照片裡的陽光從窗外灑落,足見拍照的時刻,肯定是午後時分。
照片裡的氣壓計顯示那當下天氣晴朗。沙龍裡的書桌上空無一物。椅子則往後推開。
這幢房屋當時正表現出它會成為一所博物館的模樣,也正在記錄它自己的歷史。這幢房屋同樣具有氤氲靈光。
舞台上的演員現在就退場吧,讓話語留在虛空中。

46

我親愛的老爺子:
為了將這幢房屋和你的收藏都交給裝飾藝術博物館,在一九三六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那天,舉行了一場典禮。
典禮舉行得非常出色,而且當天是晴空萬里的冬日。
……


這是精心策劃的結局。你透過遺囑和你留下的指示,並藉由目錄和博物館的管理者來做到這件事。況且這裡還有一些上了年紀的僕人,可以照料這個地方。碧翠絲(卡蒙多伯爵之女)樂於交出這份責任,畢竟她不願意住在博物館內。華特・班雅明如此寫道:

與物事親暱獨處,是收藏者的快樂,也是隱士的快樂。我們記憶中瀰漫的快樂之感,不就是與物事親暱獨處之際的那份感受?在那些記憶中,我們和某些特別的物事獨處,它們默不作聲地圍繞我們。而那些在我們思緒中徘徊的人,也同樣參與這份堅定、同盟般的寂靜中。收藏者能讓自己的命運「靜止不動」,意謂的正是他會消融在自己的記憶裡。

大師留下這些文字。
你亦飄然遠去。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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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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