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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周志文的《記憶之塔》
2024/05/11 05:17:25瀏覽148|回應0|推薦7
Excerpt周志文的《記憶之塔》

書名:記憶之塔
作者:周志文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0/02/08

內容簡介
作者的記憶塔盒裡收存著東吳、台大、淡江大學等校師長、同學、同仁各路人馬形形色色的大小諸事;名師、怪師、權貴子弟、神職人員、官人紛紛在各層塔中搬演一幕幕令人做夢也想不到的繽紛景象──洪陸東、曹昇、徐子明、林尹、毛子水、殷海光、鄭騫、臺靜農、章氏兄弟、龔鵬程、蘇起、胡適......
在我們的時代,世界有好的一面,也有很惡劣的一面,不能一概而論,但是那呼之欲出的英雄身影,不必是別人,也可以是自己。

Excerpt
〈在我們的時代〉

海明威早年有一本列為小說類的其實是自傳性質的書,書名是《在我們的時代》(In Our Time),這本書的主角名叫尼克(Nick Adams),明眼人都知道就是海明威本人。書的第一篇名叫〈印第安營〉(Indian Camp),寫的是十歲大的尼克一次跟隨他做醫師的父親與叔父到印第安營出診的故事。一個印第安婦人難產,他父親趕去急救及接生,婦人在牀上輾轉反側大聲號呼,痛苦異常,而婦人的丈夫因腿傷躺在上鋪。尼克的父親沒帶止痛藥,帶來的手術工具也很簡陋,手術時必須尼克協助,因此他得以目睹所有的過程。最後他們總算順利的幫她產下了一個男嬰,當他們向睡在上鋪的婦人丈夫道賀時,發現那男人已不堪折磨,竟在牀上自殺了。
尼克在十歲的那年就經歷了一場真實的出生與死亡,兩種都是痛苦萬分,都是受盡折磨的。他在回家的獨木舟上問他父親:「人死會很難嗎?」他父親說:「那要看狀況而定。」其實尼克的問題還包括了人活下來也會很難嗎?如果問了,他父親可能會說:那也要看狀況而定。
不只生死,其他的事,也得看狀況而定,人的一生,好像並沒有太多十拿九穩的事。我在高中之前,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離開宜蘭那個小地方,會到台北來「鬼混」了大半輩子,我後來在台大讀了學位,最後還在那裡任教,這些事完全出於我當時的「預料」。一次初中的同學在台北聚會,一個同學說以前誰也想不到誰後來會是什麼樣子,我們班上一個家世好、成績好的孩子,當時大家都以為他會最有成就的,想不到他後來繼承的一間雜貨店,門面越來越小,後來弄到關門了,自己也落魄的不得了。他又舉我的例子說,我初中留級的時候,沒有人會想我以後會當教授的,另一個同學開玩笑說,就是因為他留級多讀了一年書,後來才有機會做教授呀,這話引起一陣笑。他們說的,笑話層面的居多,但其中也包含了部分的真實。
生命中的許多意義,是要在很久之後才發現的。就以我初中留級的事來說,我後來能夠從事學問,並不是我比別人多讀了一年的書,那一年,我不但沒有多讀什麼書,反而自怨自艾得厲害,其中還包含了一段自毀的經歷,四周沒有援手,幸好我平安度過。然而那次「沉淪」,使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生某些極爲幽微但屬於底蘊性的真實。譬如什麼是假象什麼是事實、哪些是背叛哪些是友誼、何者爲屈辱何者爲光榮……那些表面上對比強烈而事實是糾葛不清的事物,都因這一陣混亂而重新形成了秩序。那秩序並不是黑白分明的,更不是像紅燈止步綠燈通行的那麼的當然,而是黑白紅綠之間,多了許多中間色,有時中間色相混,又成了另個更中間的中間色。真理不見得越辯越明,而是越辯越多層,以前再簡單不過的,後來變得複雜了,以前再明白不過的,後來變得晦暗了。我與我的親人、朋友、老師與同學,人擠人的住在同一個世界,但每個人都活在不同的層面裡,彼此各行其是,關係並不密切,人必須短暫跳脫,才看得出你與別人以及你與世界的關係,這層關係也許不像一般人所說的那麼是非判然、黑白分明。當我眼前不再是紅綠的燈號的時候,那狀況讓我欲行又止、欲止又行,我覺得進退失據的困頓與荒謬,但齊克果說荒謬是真實的另一種稱呼。
我在「受傷」之後,得到了這個思想上的寶筏祕笈,它告訴我要暫時跳開,我記得愛因斯坦說過:「一條魚對他終生游於其中的水會知道什麼呢?」暫時跳開幫助我看出事情的眞相,而真相不見得只有一個。不只如此,我在以後的人生,屢屢遭逢不同的挫折,每次挫折之後,都有另一種力量在心中興起,這使我對挫折有了新的看法。挫折讓我更爲堅強,它讓我在心靈上更博大的接受多元,在情操上則更同情處身在幽微角落的弱者。
心靈上更博大的接受多元是防止自己過早建立主見的一個方式,主見多數排他,在學問上又叫作「門戶之見」,做學問最忌先入爲主,章實齋說:「學問須有宗旨,但不可有門戶。」就是指此而言。平心接納多元,然後以邏輯辨其是非對錯,有些是非是「躲藏」在很幽暗的角落,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這是學者要做的事,這叫「發潛德之幽光」,觀察是做學問的起碼本事,我因受挫而提早擁有,這是我的幸運。至於在情操上更同情弱者,那是一個道德上的問題,也是一個審美上的問題。
我覺得幽微角落的弱者值得同情在於沒有人同情他們,大家老是把注意的焦點放在幾個媒體炒作的人物之上,就以最近流行音樂界死了個天王麥可·傑克森,幾萬、幾十萬人哭成一團,他們不知道在世界各地,同樣值得哀憫的死亡有多少?人在施展同情的時候也是圖便利、圖省事的。由於幽微角落的弱者永遠置身在權力或利欲漩過的邊緣,他們知道任他們怎麼努力,也無法爭到更好的位置,因而決定放棄。一般的放棄是消極又悲觀的,但他們的放棄卻充滿了自信,他們似乎找到了另一個生命的方向,這使得他們不論行止作息,都表現出自由與從容不迫,整體而言,他們的生命姿態因「自如」而呈現了一種特殊的美態,與矯揉造作的人比起來,高下立判。
所以在眾人之間,引發我注意的常常不是大家公認的重要人士,部長、校長與諾員爾獎得主我不太會注意他,反而是忙著幫他們拍照,擠進去以圖照片中有自己的可憐人常引發我的某些想發笑的聯想,而一些不願意捲進閃光燈的漩渦、獨立一旁後來默默走開的人才令我豔羨。杜詩中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句子,那是杜詩裡最美最動人的句子,寒氣透骨而獨立有神,那句子彷彿就是爲他們而寫的。
在我們的時代,信任與背離,榮耀與嘲諷同時而存在。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該感謝我後來在東吳所受的「教育」。對絕大多數的東吳同學而言,那種教育阻礙了他們的智慧,戕害了他們的心靈,是該嚴厲譴責的,我不諱言,當我在躲避毒箭的時候,我也曾試圖報復,幸虧我不久就放下了,我沒有被仇恨影響我的心志,否則我也隨著墮落,就真的划不來了。對我而言,那場負面的教育,其結果不見得全是負面,它使我思考教育的本質,以及探索一些荒謬事務發生的原因,我後來從事教育一輩子,這種思考在我身上十分重要。
台大也沒有想像中的好,台大的朋友都很優秀,但整體而言,卻渙散得沒什麼精神,這也是台大一向的「傳統」。我記得我讀博士班的時候,被「分配」給裴普賢老師,做她麾下的一名「導生」,裴老師是台大中文系最早的教師之一,她說當她來台大做助教的時候,中文系第一屆畢業生後來成為中文系名教授的葉慶炳先生還是學生呢。有一次她參加全球校友在台大舊體育館舉行的年會,會場高懸著「發揚台大精神」的標語,一位校友問:「什麼是台大精神呢?」老師與校友都陷入沉默,一位校友突發奇想的說:「台大精神就是:台大沒有精神!」引起一陣叫好和大笑。後來裴老師說:「我想了好幾天,終於發現那位校友說得很對,台大的特色,就是沒有任何精神。」
沒有精神表示徹底的自由,所以沒有精神也是精神。但暗地裡其實不然,台大標榜的自由缺乏高貴的道德視野,所以不能算是自由,頂多只是各行其是的散漫罷了。有高貴道德視野的自由是把自由的境界放在別人甚至全體人類之上,所以不是自私的,真正的自由論者,並不放縱自己的自由,反而從外表看起來似乎還更加的拘謹與自制。我在做學生的時候就聽說我們學校檯面下的爭奪,一刻也沒停止過,而爭奪全是因為自私自利,權利核心固然,權利邊緣亦復如此,只是台大的「縱深」夠深,不注意看或是處身在邊緣的話看不太出來而已。
不只如此,整個中國、整個台灣,檯面上是一個樣子,檯面下又是一個樣子,一層層的,像洋蔥一樣。整體而言,我們置身的是個虛假與眞相並存的世界,一個道德崩潰、又有新的道德在試圖重建的時代,反正亂成一團。失望的事很多,但也無須徹底絕望,總有一些事讓你不經意發現,在那裡也藏著不少的可能,包括希望。
……


我想起亞里斯多德哲學中有所謂材料(matter)與形式(form)的討論。文化是一種生活方式,是一種原則,一種價值的方向,從哲學的觀點,文化必須貫穿在生活中,當它是生活的形式(方式)時,它才能稱作文化。這有點像討論道德時,主張道德不能只在「空言」上立論,必須躬行實踐才能算是道德一樣,這是王陽明「知行合一」學說的眞精神之所在。王陽明說一個人被稱爲孝子,必定是因為他有許多令人稱道的孝行,而不是他只懂得許多孝順的道理。所以文化不僅是一種做學問的、在討論會上討論的材料,不幸的是我們的文化復興在文化的形式上著眼很少,絕大多數做的其實是材料的工作。此後大陸文革結束,「四人幫」垮台,對傳統文化不再那麼破壞了,但大陸對中華文化的態度,仍然是強烈的材料性質,所以整體上言,不論大陸與台灣,在文化價值上,華人仍處在一個虛無的世界之中。
我們所處的時代,幸福與不幸都有,對知識分子而言,不幸的成份似乎更多一些。牟宗三先生有次說:「假定知識分子的生命能夠很順適調暢,在正常的發展中完成他自己,這必定是一個健全的時代,所謂太平盛世也。否則,知識分子的生命發展不調暢,自我分裂,橫撐豎架,七支八解,這個時代一定是個亂世,不健康的時代。」我們文化人所處的時代,如牟先生說的,也確實是個亂世、一個不健康的時代。
什麼是一個真正的文化人?尤其在我們的時代。他必須認真的選擇自己的價值,選定後就朝著這個方向走,所謂「雖千萬人,吾往矣」。少說話,最好是默默無言。這是我為什麼豔羨那些善於獨處的人,他們在另個世界找到了生命的中心,自信又從容的走自己的路。在我們的時代,世界有好的一面,也有很壞的一面,不能一概而論,很多事真如尼克父親說的:「要看狀況而定。」天氣時陰時晴,乍暖還涼,路是有的,但很崎嶇,目標也很遙遠,還是值得走下去。「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讓我們三復斯言。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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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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