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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周志文的《家族合照》
2024/05/09 20:16:18瀏覽130|回應0|推薦6
Excerpt周志文的《家族合照》


書名:家族合照
作者:周志文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1/03/25

Excerpt
〈風的切片〉

敘述記憶其實是難事。記憶是一個整體,敘述的時候必須將它一片片的切下,即使是一塊肉、一棵菜,切下來後便再也拼不完整了,就算拼湊起來了,也只算是死的標本,生命已蕩然。何況記憶大部分的時候更像一陣風,來無影去無捬的,要想將風片切下來,豈不完全是一件徒勞的事嗎?
但既是記憶,還是要「記」的。我最初的台灣經驗其實並不是始自宜蘭,然而我從小學到初中、高中幾乎全在宜蘭的一個小鎭度過,要我喚回我最多與最初的記憶,不論是痛苦的、愉快的,或者既沒痛苦也沒愉快,已朦朦朧朧變成迷糊的一片了的,那便是多數事物在記憶中的樣貌,那些事的發生地都是以宜蘭為主。
宜蘭縣其實是由群山所隔的一個三角平原,「孤懸」在台灣島的東北角,平原中間有條濁水溪從西到東流過,後來為了區別台灣中部的一條同名的河流,就改叫它蘭陽溪了。蘭陽溪很寬闊,在台九號公路經過的地方大約有一公里多寬的樣子,汽車要是過橋就要走很久,橋下河床上裸露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水流量不大,台灣的河流大都是這個樣子,要等颱風來了,水面才會濁浪滾滾的寬廣起來。宜蘭縣在台北的東南面,距離台北並不很遠,坐火車一趟,以前就算火車走得慢,也只不過四個小時的樣子。但我小時候在宜蘭,覺得到台北極其遙遠,彷彿到一次台北,有上一次天堂的感覺,那種遙遠不見得是地理上的距離,而是心理層面的事。
我們一家隨姐夫的軍隊從四九年「撤退」到台灣,在到台灣之前,我們還在海南島停過一個多月,那時的海南島到底是什麼模樣,現在已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從海口登船的時候,必須從港中搭小船到外海換大船,軍事術語叫做「換乘」,乘要讀成去聲。換乘時必須由繩梯攀爬上船,大船的繩梯很不好攀,一不小心就會落海,很小的小孩沒有力氣攀的,都是由大人「抛」上大船,上面的人沒接好,掉回小船一定受傷,萬一不幸掉到海裡,就很難再撈起來了,所幸我們這條船除了損失幾件行李,沒有人落海。我們從海南島經過金門再到台灣,旅途充滿不確定感,常常有預料之外的事發生,可說是諸苦備嘗。但吃苦與擔憂是大人的事,小孩只覺得好玩,不斷掉換的人物風景,像站在萬花鏡前面,讓人目眩神迷,我們那一代人的童年特別漫長。
我們剛到台灣,曾在上岸的基隆待過幾天,就「住」在基隆火車站的月台上,同屬軍眷的一位婦人,就在火車站月台生下她的第一個小孩,是個男孩,大家幫她用白布與床單遮著。我聽到小孩初次啼哭的聲音從布幕後面傳出來,感覺很近,又像很遙遠,有點像貓叫,只是更急切些。更遠有各式輪船的氣笛聲,聲音有高有低,長長短短、斷斷續續的從潮濕又有鹹味的海風中傳過來。
幾天後我們被遷往中壢的平鎭(用被動的語氣是指所有的遷徙都不是自主的),那裡屬於桃園縣,我們在那兒的鄉下住了大約不到半年。平鎭有間南勢國校,我們全住在學校的禮堂裡,沒有隔間,行李箱子上搭著簡陋的床板,像住在輪船大通鋪一樣,我們白天四處遊蕩,晚上上來睡覺,蚊子多,每「戶」搭起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蚊帳,零亂得很。中餐、晚餐是由伙食團供應,菜與飯都「打」到大通鋪上解決,大人小孩,吵成一團,當時好像沒有早飯供應。
……


後來我們又不知道什麼原因被遷到東部的宜蘭縣,在幾個不同地點「浪跡」過。首先我們住在一個叫做五結的鄉下,我也胡裡胡塗的在五結國校讀了幾個月的書。我們在五結的時候與其他軍眷分散,借住在一戶農民的家裡,聽不太到「外面」的消息,住久了後,我們也逐漸融入了農家的生活。母親學著屋子的主人養雞,房子四周是竹林,竹林有很多蟲可吃,就不太需要餵食。夏天要下雨前,天上飛滿了蜻蜓,蜻蜓飛累了會停在竹葉上,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捉住,我們小孩把抓到的蜻蜓翅膀扯斷,丟在地上餵雞,不久我們家的母雞孵出一窩小雞來,毛絨絨的黃色小雞十分可愛。後來家裡又養了鵝,聽說要把鵝養好,必須把給牠們吃的菜或青草高高吊起,這樣鵝就會不斷長高。當時有一種專門拿來餵鵝的菜,閩南話叫它「鵝仔茶」,田裡到處都是,長得很快,後來我才知道這道菜在《詩經》裡就有了,《詩經》叫它「莪」,就是「蓼蓼者莪,非莪伊蒿」中的莪,我們祖宗早就吃了,根本不是專門給鵝吃的菜。家裡養著雞與鵝,便有安定下來的感覺,這是我們一直所欠缺的,我們家已經連續奔波兩三年了,我雖然還小,也能體會願簸之苦,大人勢必更渴望歇息,五結不是我們的故鄉,但卻給了我們故鄉沒能給我們的安寧與穩定。
……


不久我們被通知與其他人一起搬到羅東鎭邊緣一個像軍營的地方住下來,又恢復了集體生活,但與以前不同的是,每家都獨自開伙,也有自己家的門戶了。這是軍隊眷屬居住的地方,簡稱叫眷區,眷區取了個好名字,叫做「康定新村」。早年人人夢寐回到大陸,街道建築都喜歡取大陸地名爲名字,康定是當時還有的一個省份西康的省會,我們在那裡是不是安「康」不知道,但從此也許可以「定」居下來了,感覺那名字取得好。不過大多數人還只認爲台灣是我們暫時的歇腳之處,沒有人以為會真正長期的定居下來。
……


羅東比五結離海要遠,但到了晚上萬籟俱寂,尤其當午夜夢回,也能聽得到八九公里之外海浪拍打沙岸的聲音,那是亙古以來就有的,像人的心跳,平時不容易察覺,仔細的話總聽得到。如果用世界的標準來看,羅東是個小地方,但在宜蘭縣來說,那裡並不算小,它曾是縣裡面最繁華的地區,在日據時代,那裡是太平山林區的林木集散地,太平山出產日本人建築最喜歡用的檜木,當然二次大戰後,檜木已被砍伐殆盡,木業帶來的榮景已消失大半,但「餘氣」尙在,鎭上還有許多歡場如酒家、茶室,還有一些鋸木廠與貯木池,見證它曾有過的輝煌。
……


大部分的台灣人喜歡把宜蘭、花蓮、台東三個縣稱做「後山」,表示是隔絕在群山的後方,那裡交通不便、人口也少,資訊更少,一樣說閩南話,但有特殊又可笑的口音,那裡的人因此也「土」得不得了。台灣又多颱風,十個颱風總有九個選擇後山做登陸地,橫掃陵夷,肆無忌憚,可見這是個地不靈人不傑,就連天也根本不眷顧不疼惜的地方。
生活其間,也有許多起伏波折,四周雖小,但屬於心理上的活動樣樣似不缺乏,包括健康與疾病、愛戀與失戀、快樂與痛苦,每樣都有,只有資訊比較缺乏,台北人一早可讀的報紙,這裡要到快中午才讀得到,很多新聞傳到宜蘭已成了舊聞。我讀高中的時候,宜蘭還有一家名叫「中華通訊」的報社,他們的報紙還是由人刻鋼板,幾乎靠手工油印發行,可見落後的程度。這裡寧靜而有田園風,是一個頤養的好地方,但卻不適合成長。我讀高中的時候,一整個縣,除了一所農校外,只有四所中學,而這四所中學還是以收初中生為主,家裡有孩子讀高中,便顯得高人一等的樣子,整個縣沒有比中學更高的學校了。
而即使以宜蘭縣來說,我到過的地方也不算多,我其實是「困居」在宜蘭縣更小的一個角落,十幾年也沒出過什麼遠門。高中時一次在書上讀到德國最偉大的哲學家康德一生只住在一個小鎭上,並沒有到過什麼通都大邑,也沒看過什麼名山大川,但他的「三大批判」震古鑠今,還有哲學家斯賓諾莎原本磨鏡爲業,似乎終身未出阿姆斯特丹城,這些名人故實,都曾砥礪過自己,所居雖小,如窮覽典籍,也不致坐井觀天,就把宜蘭當成安身立命之所,曾以為自己會終老於斯。
後來我讀大學,就到外面來了;至於世界,也到過一些地方,但不要說是康德,就是一個一般的學者的「見識」也自認爲沒有達到,才知道大與小、長與短,其實只是個抽象的對比觀念,是沒辦法用來衡量所有事物的價値的。不過正如我這篇文章開首的時候說的,記憶是記不周全的,記憶有時像一陣風,要想把風留住是不成的,要想片切下來,則更是徒勞。
一陣風走過,把樹葉和種子吹下,下面的故事還長著呢,但好像都與風無關。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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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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