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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周志文的《風從樹林走過》
2024/05/10 05:11:08瀏覽174|回應0|推薦7

Excerpt周志文的《風從樹林走過》

書名:風從樹林走過
作者:周志文
出版社:爾雅
出版日期:2007/01/10

Excerpt
〈張愛玲〉

現在回想起來,已經有點模糊了。好像是一個星期六的晚間新聞的時候,聽到張愛玲的死訊,新聞報得不很詳細,只説發現張愛玲死了,其實她已經死了好幾天了。她獨居在洛杉磯城裡的一間公寓裡,平常不輕易開門,更是絶不見客的一個閉門不與社會接觸,一住就住了十幾年的東方老太太,在西方紅塵萬丈的大都市中,被人忽略、被人遺忘是很自然的事情。死亡有點像羽毛落在沙土上,像花瓣掉在水面上,一點聲音都没有,一生就是這麼一回事呀!但對見過那朵盛開的花的人而言,花的枯萎而凋謝,還是有些令人驚心的。
説不上悲痛,也説不上震悼,有點像早上醒來,看見枕頭邊的手錶停了,指針還指著昨晚的時間,怎麼突然停了呢?昨晚臨睡從手腕解下來的時候,不是還走得好好的嗎?是電池没電了吧,距離上次換電池,已經有一年多或者兩年了,石英錶走起來又準又不費電,而且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没有,不須特别照顧,只會在想知道時間的時候看它一眼,它會分秒無誤的提供正確的時刻。張愛玲的幾本書,包括她的短篇小説,她的散文集《流言》,都擺在伸手可及的架子上,什麼時候想看,就拿下來看一看,也許只看幾頁吧。張愛玲從不諱言她崇拜世俗,她的作品在邊上,隨時提供一種具有蒼涼意味的世俗的慰藉。
然而張愛珍竟然死了,是電池總有耗盡的一天,但早上發覺手錶停了,還是有一種不能適應的感覺。
張愛玲大部分「好」的作品,都是在二十五歲還不到的時候寫的,她那時在淪陷的上海,以極高的智慧,極冷的心情,寫她熟悉又陌生的世界。三十年代的中國作家,被呐喊與激情包裹,只有這位年紀輕輕的女孩,用冷冷的眼光來看這個過多熱情卻正在沉淪的中國,她的作品和她的年紀總是不配。一個道德解體、價值轉換的時代,她坐在一個陰暗没有人注意的角落,看那個古老的文明,像極了她上海住處花園裡的白玉蘭,那是一種極為邋邊又令人喪氣的花,她说那花「像污穢的手帕,又像廢紙,抛在那裡,被遺忘了。」
被大多數人拋棄了,被所有人遺忘了,但張愛玲卻無法拋棄、也無法遺忘;有人説張愛珍生長在「洋式」的家庭,受的又是西方教育,她的「文學」中應該最没有中國傳統的東西吧,其實錯了,在三十年代的作家中,張愛玲是作品中流露出最多中國感情的作家,她的中國,不是歌頌讚美,也不是謾罵批駁,而是一種深深的惋惜,一種無法説,説出來也不見得有人聽的絞痛。
夏志清説她的〈金鎖記〉可以拿來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説相比,故事中的女主角七巧晚上將手上的玉鐲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一直推到腋下,這情況之悲壯嚇人,猶如杜氏小説《白癡》中女主角那斯塔莎死時,蒼蠅在她身上飛的景象。張愛玲對客觀的世界觀察入微,她不強調壓力和氣勢,但她的作品一般善於「製造」壓力,隨即形成一個獨特的氣勢。
最不可思議的這些具有壓力和氣勢的作品,是出自一個二十五歲還不到的女子。有一天我的一個朋友對我説:「那麼年輕就完成了那麼好的藝術,難怪以後怎麼看自己都覺得可厭。」我請他解釋,他說:
「最好是終生尋尋覓覓,一直到臨死才完成最美好的作品,就像是故事到最高潮的時候立刻停止,對看戲的人而言,這個故事才有回味的空間,對扮戲的人而言,在精彩處結束,才覺得以前的勞累有了代價,人生不虚此行,這齣戲演起來有趣。高潮在開始的時候就形成,你看這故事要繼續演下去,對任何人來説,不都是苦事嗎?」
張愛玲的後半生,在隱遁與躲藏中度過,她不見任何人,包括她早年認識的朋友,她不再進行創作,因為她可能知道,她再也寫不出像〈金鎖記〉那麼「偉大」的作品,她似乎在厭棄的情緒中過日子,這一點,我朋友的話,倒可能是一個正確卻令人心痛的註腳了。

〈鬱金香〉

白先勇在他膾炙人口的一篇名叫〈永遠的尹雪艷〉小説中有如下的一段描寫:

那天尹雪艷著實裝飾了一番,穿著一襲月白短袖的織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盤扣;腳上也是月白緞子的軟底繡花鞋,鞋尖卻點著兩瓣肉色的海棠葉兒。為了討喜氣,尹雪艷破例的在右鬢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紅的鬱金香,……

尹雪艷平日一逕是素色裝扮的,這天跟「乾爹」作壽,為了討喜氣,特别在一身白色衣服之外,在鬢角簪上朵紅色的花。問題是尹雪艷為何簪上一朵鬱金香?而且是「一朵酒杯大的血紅的鬱金香」呢?
我之想到這個問題,完全是因為花的形狀的緣故。鬱金香如果完全展開來,是一種很大的花朵,平時看到的鬱金香,是還未完全開放,花瓣的瓣沿還緊縮成一個小口的模樣,像極了法國人喝白蘭地時用的酒杯,這樣一種碩大的花朵,無論是什麼顏色,是不適宜或者説根本無法「簪」在髪鬢上的。
提出反證的人會説,高更畫的大溪地婦女,不是常在髮際插著顏色鮮艷而又大朵的花嗎?這一點就需要説明了。高更畫的是熱帶島嶼婦女的裝扮,不要説和一身白淨旗袍的尹雪艷是不相稱,就是和歐洲仕女的打扮也完全不相同,是不能夠相提並論的;服裝和打扮的奥妙很多,最大的秘訣在於諧調,除非故意裝瘋賣傻,在唐裝外面打條領帶是絶對不適宜的。
那麼尹雪艷這時候最適宜「簪」一朵什麼樣的花呢?尹雪艷在壽宴上已經一身素淨,自然不適合再在頭上簪一球茉莉或晚香玉之類的白花,為了添喜氣,她適合簪上一球或一朵紅色系列的花,頭上的花,需要高雅而且更須「簪」得上去,在這個條件的限制之下,可選擇的種類就不太多了,紅色的玫瑰或小朵的洋蘭可能是比較好的選擇。「血紅」太猙獰,不如用比較柔和的洋紅或粉紅(白先勇用「血紅的」這個形容詞,是有文學上的象徵作用的。),好在在玫瑰和蘭花中間,這類的顏色是相當普遍的。
我一直不太喜歡鬱金香這種花,這跟不贊成小説中尹雪艷簪它是無關的。我不太喜歡鬱金香的主要原因在這種花没有什麼「姿態」可言,雖然以花的顏色來分,鬱金香有幾百個品種,但每朵都一個樣的直立在那兒,跟一個模子倒出來的没什麼不同。鬱金香很難「人畫」,這是原因所在。西方十九世紀以來的重要畫家,我不記得任何一個人為鬱金香畫過畫,塞尚有許多瓶花的寫生,但似乎没有一朵鬱金香,出身荷蘭的梵谷,最喜歡畫向日葵,他也畫菊花,還有不知名的草花,以及大片大片起伏的麥田,竟然從來没畫過被譽為荷蘭國花的鬱金香,算起來也是奇事一椿。
在荷蘭阿姆斯特丹東南有一個名叫安塞美(Aalsmeer)的地方,是世界最大花卉市場的所在,這裡主要銷售的便是鬱金香。有一年我獨自旅行到此處,算是見識到世界之大。這裡有座極大的花卉倉庫,説倉庫並不合適,因為所有的鮮花都不能久藏,這裡其實是個規模極大的拍賣場,成交的鮮花以鬱金香為例,每天都在千萬朵以上。我看這些裝在拖車裡的鬱金香,每車的顏色都不同,但同車的每朵花都是完全相同的,包括花莖的長度,花朵的大小,乃至葉片的數量都完全一個式樣。解説員説,這是高度品管之下的産物。我當時想到這種品管式的生産,會不會運用到人類自己身上來?亞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寫的《美麗新世界》裡面,已經作了類似的預言,在未來世界,人不再由母親十月懷胎出生,而是由工廠整批的「製造」出來,想到這裡,我背脊一陣涼意,我急忙走出那座拍賣場。
在往鹿特丹的路上,我搭乘的車經過一條十分平直的運河,這條運河的水幾乎和地平一樣的高,上面平靜得没有一點波紋似的,真是波平如鏡呢,由於附近有兩三個碩大的風車,司機特别停下來讓人拍照。我聽同車的人説,這裡是荷蘭奧運划船隊的訓練場地,我被運河邊夾雜在草叢中的一些野花所吸引,那些野花有好幾種顏色,其中還有雜色的,譬如紅中帶黄、紫裡帶白等的,花瓣大大方方的舒展著。由於花托下的枝幹細長而輕柔,所以花在微風中摇曳的幅度就大了許多,遠遠看去,像是有許多彩蝶在水面上飛舞,映著倒影,顯得十分優雅。我起初懷疑是另一個品種的水仙,我聽到同行的一個女的用英語問另一個女的:
「你看,那是什麼花啊?」
「不知道,」另個女的回答:「確實很漂亮的,不是嗎?」
「那是——」一個顯然是荷蘭人的年輕男孩用生硬的英語告訴她們説:「那是一種野生的 tulips。」

Tulips!那是野生的鬱金香呢!我恍然大悟,原來在水澤邊上野生的鬱金香是比水仙還飄逸的;人類的生物科技和品質管制,竟千篇一律的把它弄成我們熟知的那副模樣,當時,我確實有些迷惘,我不知道,該用什麼眼光來看這件事情。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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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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