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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周志文的《冬夜繁星:古典音樂與唱片札記》
2024/05/11 05:11:35瀏覽139|回應0|推薦5
Excerpt周志文的《冬夜繁星:古典音樂與唱片札記》

昏暗地窖裡,
我已夢你很久,
想你的樹木,你的芳香,
想那藍天與鳥兒的鳴唱。

而現在,你這番裝扮,
輝煌燦爛,
展現於我面前,如被光彩澆灌,
奇跡一般。

你又將我認出,
輕柔地將我引誘,
你這神聖的復出,
讓我的四肢都在抖動。
——
黑塞(Hesse),〈春天〉(郭力 譯)


書名:冬夜繁星:古典音樂與唱片札記
作者:周志文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14/10/09

內容簡介
周志文教授談西方古典音樂的散文隨筆集。同作者的散文與小說一樣,書中的文字都帶有一種特殊的內省成分。全書由27篇短文組成,介紹西方古典音樂名家及名曲,主要分為三個部分:一部分評述貝多芬交響曲和弦樂四重奏作品的不朽與偉大;第二部分闡述巴赫與莫扎特的宗教音樂作品與鍵盤俗曲的不同;第三部分談作者自己感興趣並有獨特見解,同時在音樂史上有意義的題目,如協奏曲中的慢板、音樂史上的帕格尼尼主題、理查德·施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等。每篇文章不僅介紹作曲家的成長背景、藝術特點和作品概況,賞析代表作品,還列出較為常見的相關唱片供讀者選擇,文章流暢好讀、解讀深入淺出,十分適合初入門的古典音樂愛好者。

Excerpt
〈理查.史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

有一個很冷的冬天夜晚,我與朋友在他房裡聊天,手中各握著一隻裝有威士忌的玻璃杯,我酒量很小,根本沒喝幾口,已有些醺然,現在已忘了當時所談的事了,顯然並不重要。但有一件事吸引著我,我聽到他從剛才就開著的收音機裡播出一段熟悉的樂音,悠遠的女高音,斷斷續續的,好像是理查·史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中的第三首名叫〈入睡〉的那一首歌。忙請朋友把音量開大,果然沒猜錯,可惜已快結束了,正好碰到有小提琴獨奏的那一段,獨奏完了,女高音重新加入,終於把曲子唱完。
那聲音好像來自洪荒,蒼涼悠遠,一聽就知道是Mono錄音,聲音不是很清楚,但掩不住歌唱家的專注,女歌手好像告訴我們,在一個有星光的夜晚,她要去睡了,歌聲中夾雜著沙沙聲,是早期錄音留下的,有點像風聲,正好切合我們當時的處境,朋友房子的玻璃窗緊閉著,外頭有稀微的天光,看得到有樹影在搖動,顯然外面風勢甚緊。後來我才知道那是由挪威籍的女高音弗拉斯塔(Kirsten Flagstad, 1895-1962)唱的,伴奏的是由福特萬格勒指揮的愛樂管弦樂團,這個樂團由福特萬格勒指揮過一陣之後,就交給另一位大師克倫培勒來領導,開創了它的黃金時代。我聽的唱片是1950年在倫敦的錄音,也是這個曲子的首演,在那個時代,錄音技術還不好,但音樂家用功力與誠懇彌補了音響之不足。後來技術好了又怎麼樣呢?假如不是音樂而是噪音的話。
這組歌曲,理查.史特勞斯在1946年之後開始寫了其中的一部分,時斷時續的,到了1948年才算告竣,成了他有名的 《最後四首歌》 Vier letzte Lieder)了。第二年1949年他就死了,這名字不是他自己取的,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死期,也不知道自己還會有哪些作品留下,這名字是別人取的,「最後四首歌」只不過把事實說出來,並沒有什麼其他的寓意。
但有「最後」字樣,讓人不得不注意。有一個說法是,理查.史特勞斯真正算最後的作品並不是這一組作品,而是另一首同樣是為女高音所寫的《骰子》(Knobel),寫於1948年的十一月,稱這四首為「最後」,顯然是錯了。這幾首歌原想為女高音與管弦樂所寫,並沒有想到一定有(或只有)四首,也許有第五首、第六首也說不定,只不過寫了這自成環節的四首之後,再也不寫下去,而且他寫完第二年的九月也確實死了。還有一個說法是,這四首不是按順序寫的,他首先寫成的是第四首,後來才寫了前面三首,這四首的曲名是:

1
、春天Fruehling (Hesse)
2
、九月September(Hesse)
3
、入睡Beim Schlafengehen (Hesse)
4
、在夕陽中Im Abendrot (Eichendorff)

寫作的孰先孰後並不重要,但把這四首歌以現在的順序排列是有道理的,因為在艾韓朵夫(Joseph Karl Benedikt Freiherr
von Eichendorff, 1788-1857
,十九世紀德國詩人)的這首詩〈在夕陽中〉,最後幾句是這樣的:

哦,浩瀚而寧靜的和平!深深在夕陽之中。
O weiter, stiller Friede! So tief im Abendrot.

我們已疲於徘徊——難道這就是死?
Wie sind wir wandermude-iset dies etwa der Tod?


這首詩的結尾是死(Tod),死豈不是一切世事的最後結局嗎?放在最後十分適宜。前面赫塞(Hermann Hesse,1877-1962)的三首詩,先春天後九月,後面是入睡,也很合理。這四首歌雖只有第四首用了「死」這個字,但整體表現是憂慮多於欣喜,陰暗多於光明,其實是理查.史特勞斯晚年心境的寫照。
理查.史特勞斯與馬勒是好友與同學的關係,馬勒是奧籍猶太人,出生在捷克布拉格(當馬勒的時代,捷克尚屬奧匈帝國),大部分時間在維也納,而理查.史特勞斯是正統的德國人,他們年輕時都曾受華格納賞識與指導,算是華格納的學生,華格納的創作對他們都有很深的影響。
華格納善於把握人聲與樂器相結合的種種竅門,改變了歌劇的整體風格,在華格納之前,很少有莊嚴又帶悲劇意味的歌劇,大多數的歌劇是比較通俗的喜劇或鬧劇,到了華格納,歌劇成了崇高的藝術,而且帶著相當的哲學內涵了。受了華格納的影響,馬勒與理查.史特勞斯都喜歡經營人聲,馬勒的交響曲中總會帶著一些獨唱或合唱的,理查.史特勞斯嚴格說沒有什麼交響曲(他有一首《家庭交響曲》 ,但不太重要,另有一首《阿爾卑斯山交響曲》,一般將之視為「交響詩」),卻有許多重要的歌劇,氣魄之大,也可與華格納的媲美。他還寫了很多很重要的交響詩,這一點可說是受到李斯特的影響了。
理查.史特勞斯與馬勒都對哲學有興趣,馬勒的哲學在探討宗教哲學中的生與死,而慕尼黑大學哲學系畢業的理查.史特勞斯更衷情於歐洲浪漫派的哲學,譬如尼采等(他曾把《查拉圖斯屈拉如是說》寫成交響詩)。他們都在他們的音樂中把這份特好表現出來,使得他們的音樂,除了音樂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的部分可供追尋。
再加上他們對交響樂的編制與運作都十分熟悉,兩人很早就是歐洲幾個有名樂團的指揮,所作的作品不虞「試驗」與演出的機會,所以兩人的歌曲,幾乎都「奢侈」的是由大型交響樂伴奏,比起前輩作曲家舒伯特、舒曼、布拉姆斯手邊只有架破鋼琴可用,不知幸運多少。
再轉頭來談理查.史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這組歌曲是他平生最後的作品,雖然他不見得有此自覺,然而代表他晚年的心境與思想傾向是無可置疑的。在作曲家而言,理查.史特勞斯是最長壽的人之一,八十五歲的生命,經歷了十九、二十世紀之交那種人類史上幾乎最大的變局(在歐洲,不論哲學、自然科學、藝術、音樂與文學都在尋求最大的改變) ,在他們的時代,幾乎每天都是一個全新的時代。我記得以前看過一本有關佛洛伊德的傳記,說在佛洛伊德所處的世紀之交,一天是可抵以前的一年來活的,因為人類新知的躍動,之大之快是以往歷史所從無的。
理查.史特勞斯與馬勒都是世紀之交的音樂家,不幸的是理查.史特勞斯比馬勒長命太多,馬勒1911年就死了,譬如馬勒並不知道他所在的奧匈帝國在一次大戰後已屍骨不存,而理查·史特勞斯活到二十世紀中葉,不但經過了一戰,還經歷了更慘絕人寰的二戰,看盡了世上人生的悲喜劇。二戰給他的傷害極重,他的傷不在肢體而在內心。他一度因為被納粹任命為主管音樂的高職位(其實沒經他同意,其後也被「解職」了) ,惹禍在身,風波不斷,幾乎得罪了所有同輩的音樂家,戰後一度還有人建議以「戰犯」究辦他。當然他死前一年,終還是還了他清白,洗刷了他的冤屈,然經此折騰,他早已垂垂老矣。《最後四首歌》便是在這種情況下寫的。
暮年的理查.史特勞斯對艾韓朵夫〈在夕陽中〉詩中的一句「我們已疲於徘徊」可能感觸深刻,隨即將詩譜成歌曲。後來他又讀了赫塞的三首詩,也有所感,便將之譜曲,就成了這四首歌了。雖然四首詩本身沒有關聯,但理查.史特勞斯的心中,它們是一個整體,譬如在赫塞的〈九月〉中有如下的句子:

在玫瑰花旁,他逗留了一會兒渴望歇息。
Lange noch bei den Rosen bleibt er sehnt sich nach Ruh.

然後慢慢瞌上疲憊的眼睛。
Langsam tut er die mudgewordnen Augen zu.


豈不是在暗示死亡嗎?譬如在〈入睡〉詩的最後:

我不再被綑綁的靈魂,想要自由飛翔,
Und die Seele unbewacht, will in freien Flugen schweben,

永遠沉醉在夜的神奇國土。
um in Zauberkreis der Nacht tief und tausendfach zu leben.


其實也是很接近。甚至於第一首〈春天〉,寫通過了寒冷與黑暗與春天「重逢」的喜悅,在歌曲中也賦予了一種神祕的暗示,這首詩的結尾是這樣的:

你認出了我,溫柔擁抱我,
Du kennst mich wieder, du lockst mich zart,

你的華麗使我四肢顫抖!
es zittert durch all meine Glieder deine selige Gegenwart!


春天如情人、如母親,給倦遊歸來的人深情的擁抱。然而倦遊與歸來的意象很豐富,也可以指從充滿艱辛的人生,走回最原始的最平靜的地方。所以這四首詩雖獨立,但作曲者所賦予它們的意義是相同的。
《最後四首歌》表現了理查.史特勞斯生命最後的情調,也就是渴望寧靜,尋找死亡,看起來真是悲慘,但又怎麼呢,當人生面對自己的終曲即將奏出,豈不就都得如此嗎?這組歌曲是由女高音唱的(理查.史特勞斯的妻子鮑琳娜(Pauline de Ahna)即女高音,有人認為她是理查.史特勞斯許多歌劇女主角的原型),但音色與情緒都與一般女高音的表現有別,是相當難唱的一組歌曲,據說擔任首演的弗拉斯塔唱第一首歌的時候還降調演出的呢(據另一位唱此曲有名的舒瓦茲柯芙說的)。這不是說弗拉斯塔的音高不及於此,而是說她選擇降調是配合更適當的音色與情緒,可見對此是如何的慎重。
這組曲子還有個特色,雖然選擇了大型的交響樂團為伴奏,但交響的樂音飽滿又謙和,更像雲影風聲,只作陪襯,絕不搶奪人聲。理查.史特勞斯在歌聲停頓的時候,特別安排了兩種樂器的獨奏,一種是法國號(圓號) ,一種是小提琴。自始至終,法國號都是伴奏的主要樂器,有時隱藏在交響樂之中,有時又悠悠的獨奏。小提琴獨奏尤其奪魂,尤其在〈入睡〉那一段,很少人會忽略那個獨奏樂段的。
唱這組歌以把握內涵與氣氛最為重要,反而比較適合氣息弱的女聲來唱,絕對不能選擇嘹亮的歌手,更不能用它來馳騁歌喉。所以往往以前的不算好的錄音,譬如芙拉格綠坦 Kirsten Flagstad)的或舒瓦茲柯芙唱的,比較「近代」的錄音,則是波普(Lucia Popp, 1939-1993)唱的到今天仍百聽不厭,因為傳達了可貴的真情。這四首歌的情緒不只是哀傷,哀傷不足盡其情,低沉則絕對是重要的。趁著天色已晚,在這有風颳起的冬夜,我們還是靜靜的把這四首歌再聽一遍吧,其他,什麼都不要說了。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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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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