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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水晶的《張愛玲的小說藝術》
2024/05/23 00:37:12瀏覽96|回應0|推薦3
Excerpt:水晶的《張愛玲的小說藝術》

書名:張愛玲的小說藝術
作者:水晶
出版社:大地出版社
出版日期:2000/07/15

內容簡介
「張愛玲的小說藝術」是一本評論文集。水晶先生費時三載才完成這本書,評論是以張女士早年的短篇小說為主,長篇小說「半生緣」因為是改寫自四十年代晚期的作品,所以也包括在內。「秧歌」、「赤地之戀」是張愛玲蛻變風格的作品,本書沒有論到。
夏志清先生在本書的序文中說:「水晶的新著可說是本示範的文藝批評,他研究的對像又是這樣一位重要的作家,二者相得益彰,應該值得每個愛好文藝讀者的注意。」

Excerpt
〈尋張愛玲不遇〉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祇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賈島:「尋隱者不遇」

我是九月底從美國東部到加州柏克萊城的。一到柏城,手裡還提著兩件行李,便忙著問路,找到張愛玲女士的住所。
那是鬧中取靜——或者說,靜中取鬧——的一條支路,沿街種有洋梧桐,張女士的那大型公寓門前,臺階上便黏有幾片落葉,金焦掌似的,「在秋陽裡靜靜睡著,它和它的愛。」
我想起胡蘭成先生在「今生今世」裡寫的,張女士住在上海大西路時的情景來。也一樣是公寓房子,門前電車噹噹經過,整個上海的天光雲影都在她腳下。是她說的,「我每天聽不見電車的聲音,睡不著覺。」然而「隔著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日色也不免帶點凄涼」了。
按了數下門鈴,心裡不免惶然,不知她可會來接應?時間還早,才上午十一點多,她是否還沒有起來?
幾陣沙沙的聲音過後,從傳話器裡透出一聲遲緩朦朧的英文「哈囉?」她大概以爲是送貨員。我一緊張,竟用英文來答話。自我通報過後,她慢慢說出「不能見我」,因為「感冒了,躺在床上,很抱歉。」她的語調低緩平和,不帶絲毫感情成份,不過她把電話號碼告訴了我,又說很高興聽見我到了柏克萊。再想說話時,一陣沙沙聲,傳話器竟告音沉響絕。
我從立體的玻璃大門望進去,腳下踩著褐黃鑲黑邊的磁磚地。公寓裡陽光朗朗,是另外一個乾坤世界,看得見花木葱龍,看得見人,看得見他們在等電梯;另外還有樓梯,一共三層。是不是「一級一級,通入一個沒有光的所在?」還是「有光的所在?」我想起世上一些張迷,在見到張女士前,都費過一陣週折。連胡蘭成也說,張愛玲是不輕易見人的。既然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不獲她的允見,心裡並沒有什麼不愉快。
這以後我遇見一些柏克萊的朋友,談起張愛玲來,也說她鮮與世人往還。張女士在加大陳世驤敎授主持的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 做事,上班時間大概總在下午三、四點鐘,到午夜爲止,作息時間跟旁人不一樣。即便是她的同事,也不容易見到她。
我並沒有在這段時間去找她。這一種心理很難解釋。也許是我不願意碰間釘子,在衆目睽睽之下?
我試著打電話,每次都落空了。試了有一個多禮拜,有一次是週末凌晨兩點鐘,電話竟意外地通了。也許碰到她精神好,談話較多。我說多年前吧?她到臺灣去旅行,我便很想見見她了。因爲負責接待她,伴她到花蓮去遊玩的王禎和,是我當時極熟的一個朋友。後來不知怎麼,陰錯陽差的,把機會錯過了,沒有見著。張女士聽了,頓了一頓。彷彿給我攪迷糊了,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然後她才弄清楚了,問:「王禎和是不是臺灣人?」我說是。
又談起約見的事來。她說這幾天還是不舒服,必須時常躺在床上。「聽」說你還是照常上班?」「是呵,因為住在這三層樓上太熱,上班的地方有冷氣,涼快些。」「又聽說你不大喜歡跟別人講話?」「曖,感冒的時候,我一講話便想吐,所以祇好不講話。」她的北京話說得頂道地,想必上海話也是好的。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如果換成旁人,我會覺得是「敷衍」或者「矯情」。但是因為她是張愛玲,我並沒感到有什麼不對。
這次她要去了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並且答應先寫張「便條」來,然後由我用電話再聯絡一次,才能算數。
我等候了一個多月,既無「便條」來,也無電話,我想她大概不想見我了。不過因爲這件事,倒引起我的一些感想。
我們對於心愛的作家,讀其文,想見其人,往往把這個作家跟他的作品混爲一談,有時不免把作家的部份,加以「美」化了。事實有時恰恰相反。最近有機會讀到一些葉慈(W.B. Yeats)的傳記。葉慈是英語世界裡,公認的大詩人,可是他追求一個叫Maud Gonne的女伶,達十五年之久而不獲。回過頭來再追求她的養女Iseult亦不獲。仔細推想一下,葉慈這個人本身,可能有一些不討人喜歡的地方,而我們這些後世的讀者,受到其詩篇的蠱惑(有許多是詠頌Maud 的),轉而遷怒到這位美麗的女伶身上。認眞說來,有欠公允,因爲那也是一種「自欺」(self-deception——一個大作家最喜歡發揮的主題。作家往往又很自私,有時為了找寫作題材,抓住一個人不放,像葉慈之於Maud,但丁之於Beatrice,張愛玲之於炎櫻(Fatimah)。而我們讀者,為他們在文章中抒發的那種炙熱的誠懇所感動,便信以爲眞了。其實他們創作時,是戴著作家的面具。是所謂的「道字不正矯唱歌」,儘管他們的確唱得很逼真,很好,我們很愛聽;我們最好還是以欣賞一齣好戲的心情來對待他們,因為他們實在是「一個玻璃球,球心有五彩的碎花圖案」,而我們卻是「小心翼翼順著球面爬行的蒼蠅,無法爬進去。」事實上,他們根本也不想我們爬進去。本來麼,藝術就是一種「作僞」,所謂「忠實」,祇是相對的一個名詞,而不是絕對。而藝術的第一要求是距離。有了距離,才能產生美感。
張愛玲在現實生活裡,是不是像葉慈那樣,有不討人喜的地方,我因爲沒有跟她實際相處過,不敢妄擬。不過讀過「今生今世」,稍為曉得一點輪廓,儘管胡蘭成的「色」鏡,有些地方不一定能夠當眞。寫到這裡,手邊剛好有一本十一月九日出版的新聞週刊,在「新聞人物」裡,有一段寫到美國流亡義大利的大詩人龐德(Ezra Pound)。龐德最近過八十五歲生日,記者去訪問他時,他接見了,但是祇聽不說。這可以說是世上最奇怪的一種訪問。龐德不愧是翻譯中國詩的能手,他深深瞭解到中國人的一句俗話:「會說不如會聽。」最後還是他的管家出來,替他說了一句話:「龐德先生雖然與世隔絕了,他祇是像一輛停著的汽車,引擎並沒有關掉。儘管車子不動,引擎還在撲撲響。」
我想用同一意象,移贈給我心儀已久的張愛玲女士,不算是過份不遜吧?

附註
見「張愛玲短篇小說集」:「中國的日夜」一篇内,一首新詩「落葉的愛」。

〈蟬〉
——
夜訪張愛玲

「試論張愛玲『傾城之戀』中的神話結構」一文刊出以後,我影印了一份寄給張女士,並在信上說,暑假準備回到東岸去。不久便收到她的回信,她這樣寫:

「水晶:
陳先生喪事那天,我正感冒,撑著去的。這次從春假前鬧起,這兩天更發得厲害。Office 也常不去。工作到月底爲止,但還是要一直趕到月底,一時不會搬。你信上說六月中旬要離開這裡。我總希望在你動身前能見著——已經病了一冬天,講著都嫌膩煩。下星期也許會好一點,哪天晚上請過來一趟,請打個電話來,下午五、六點後打。祝近好,文章收到,非常感謝。

愛玲六月三日」

這裡必須補記一下:張愛玲信中所提的陳先生,便是加大比較文學系陳世驤教授,也是Center for Chinese Studies的主事人之一,最近在柏克萊城,突因心臟病去世。追悼會那天,認識她的人,都說張愛玲去過了,不過卻似蜻蜓點水,很快便失去了她的踪影。
這次她竟然意外破例,遨約我到她住的公寓去,自是令人興奮的消息。我撥了電話號碼,她很爽快地來接聽,並且決定了約見的時間是週末晚上七點半。
就這樣,我見到了張愛玲。
胡蘭成在「今生今世」裡說,見到張愛玲,諸天都要起各種震動。雪萊在詩篇裡常常說:「Tear a Veil撕去一層面幕。」然而在撕去一層面幕後,我得到的感覺是:這不是我想像中的張愛玲!
我很直接地告訴她,自己這種感覺,重複了兩三遍。她笑容滿面地回答,是這樣的,彷彿沒有一點不應該。
她當然很瘦――這瘦很多人寫過,尤其瘦的是兩條胳臂,如果借用杜老的詩來形容,是「清暉玉臂寒」。像是她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和血液,統統流進她稿紙的格子裡去了。她的臉龐卻很大,保持了胡蘭成所寫的「白描的牡丹花」的底子。眼睛也大,「清炯炯的,滿溢著顫抖的靈魂,像是「魂歸離恨天」的作者愛彌麗.勃朗蒂」——這自然是她自己的句子了。她微揚著臉,穿著高領圈青蓮色旗袍,斜簽身子坐在沙發上,逸興遄飛,笑容可掬。
頭髮是「五鳳翻飛」式的,像是雪萊「西風歌」裡,迎著天籟怒張著黑髮的Meanad 女神。
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牆上沒有一絲裝飾和照片,迎面一排落地玻璃長窗。她起身拉開白紗幔,參天的法國梧桐,在路燈下,便隨著扶搖的新綠,耀眼而來。
遠處,眺望得到舊金山的整幅夜景。隔著蒼茫的金山灣海水,急遽變動的燈火,像「金鎖記」裡的句子:「營營飛著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她早已預備好一份禮物,因為知道我去年訂婚了,特地去購買了一瓶八盎司重的Chanel No.5牌香水,送給我的未婚妻。這使我非常惶愧,因爲來得匆忙,沒有特別預備什麼東西送給她。
然後她又站起身來,問我要不要喝點酒,是喜歡Vermouth還是Bourbon,因爲一個人家裡,總得預備一點酒,她說。我回說不會喝酒,她便去開了一罐可口可樂。她扎煞著手,吃力地揭開罐頭蓋口的時候,使我非常擔心,深怕她一不小心,把手劃破了,像她在「流言」裡寫的那樣。
……


從她的三層樓公寓辭別出來,已經凌晨二時半了。這次會面,足足談了七小時。然而仍有很多話,覺得沒有說出來。是她說的,像這樣的談話,十年大概祇能一次!又說朋友間會面,有時終身祇得一次。那麼,我應當感到十分滿意了。走向淸空明亮的柏克萊街頭,手裡捧著她親筆題贈的「怨女」英文本,和Chanel No.5 香水,刹時間,它們幻化成爲珍貴的歷史性的「南朝金粉」和「北地胭脂」(「怨女」英文名)。我想張愛玲很像一隻蟬,薄薄的紗翼雖然脆弱,身體的纖維質素卻很堅實,潛伏的力量也大,而且,一飛便藏到柳蔭深處。如今是「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的時候。又想起「第二爐香」裡,描寫一個人極大的快樂,「在他燒熱的耳朵裡,正像夏天正午的蟬聲,『………………吱』一陣陣清烈的歌聲,細,細得要斷了;然而震得人發聾。」是的,蟬聲是會震得人發聾的。
這不正是張愛玲的寫照麼?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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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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