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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周志文的《時光倒影》-1
2024/05/12 05:21:56瀏覽76|回應0|推薦3
Excerpt周志文的《時光倒影-1

「他的琴聲演奏無與倫匹。
積聚在筑裡的琴音,攪拌沉甸甸的水銀,共鳴出金屬的貴重的深
情。高漸離一寸寸把臟腑敲下,餵進燃燒的樂音,每一節每一擊
都是激越的回憶滾燙的腳印。他的心重新溫柔地淌血了!像被催
動的千蛇,那些被血氣觸發的脈搏,繾繞著飄忽的十三弦,噬啃
著聆者的聽覺。鬼神的呻吟清晰回應在深邃的大廳。他層層輸出
的力道,被樂器吸吮,並蓄存、累積。他越來越輕,而筑愈來愈
重。而秦王政,那陶醉於壯美底燕趙之聲的獨君,越聽越靠近。
像獵犬般,高漸離終於聞到生人的血腥,石封的瞳仁似乎瞧見惡
夢中的影像欺近;寒薄的身軀也感到養尊處優者濁熱的體溫。他
的呼吸越來越急,筑聲越來越美,而秦王政愈聽愈近。他的呼吸
越來越急,樂音越來越美,而秦王愈坐愈近,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愈來愈近——
……

——羅智成,〈說書人柳敬亭〉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369041
書名:時光倒影
作者:周志文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07/06/01

內容簡介
「歷史的好處是證明世界還有些屬於永恆的事情。」然而《時光倒影》並不只是一本史傳評述、勵志文集或生活小品,而是一個深刻的浸潤於中西文化,卻又充滿了當代關懷與豐富經驗的成熟心靈,在天光雲影共徘徊下的源流清鑑。本書共分五輯,一寫古今人物,二話詩人詩心,三談故人故事,四遣閱讀與生活感懷,五訴生命歲月中之吉光片羽。作者臨流而觀,在倒影中回味人生、歷史、世情變化,從而於其中發出一點點喟嘆與體悟,平淡深遠,韻致無窮。

Excerpt
〈柳敬亭〉

柳敬亭是明末南京的一個「藝人」,他擅長「說書」。所謂「說書」,即是說故事,是古代社會的主要娛樂項目之一。有的說書像唱歌一般的,是用歌唱的方式來表演故事的情節,《老殘遊記》裡記濟南明湖居白妞王小玉說書,即是用唱的,通常用唱的說書,都會使用一些伴奏的樂器,如二弦、三弦及打拍子的「梨花簡」之類的。蘇州的「彈詞」是由蘇州地區流行的演唱方式來表演故事,伴奏通常用琵琶和二弦的為多。北方說書,更有秦腔、晉腔、豫腔之分,伴奏樂器五花八門,擊筑敲缶,因地制宜。
柳敬亭說書,完全沒有樂器伴奏,依西方音樂術語叫做Solo,也就是獨自演出。他不依靠樂器,因爲他的口腔就是最好的樂器,他善於以特殊的聲音,來製造各種場景,表現各種情緒,這有一點像口技表演,與口技不同的是他主要在說故事,故事情節的起伏,才是他表演的主題。張岱於明亡之前,曾在南京親聆柳敬亭演出,《陶庵夢憶》記其盛況:

余聽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髮,然又結截乾淨,並不唠叨,勃夫聲如巨鐘。說至筋節處,叱咤叫喊,沟沟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無人,暴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聲。閒中著色,細微至此。

柳敬亭相貌奇醜,但架子極大,他在表演的時候,一定要觀眾屏息靜坐,傾耳凝神,稍見座下站囁耳語或欠伸有倦色,輒不言。他的表演確實好,也贏得大家的敬重,張岱說:「每至丙夜,拭桌剪燈,素甆靜遞,款款言之。其急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摘世上說書之耳,而使之諦聽,不怕其不齰舌死也。」可見對之推重之深。
清初漁洋山人(王士稹)所撰《分甘餘話》亦有記柳敬亭事。王漁洋少張岱三十七歲,算是晚輩了。據《分甘餘話》所記,柳敬亭在明亡時曾佐左良玉幕,左良玉因聲討當時的亂臣馬士英、阮大鍼,極受知識分子肯定,東林諸君子對之尤讚譽有加。其實據漁洋所記,左良玉好大喜功,自武昌稱兵東下,破九江、安慶,殺戮過多,甚於流賊。後左死於軍中,柳敬亭只得流落江湖,晚年重操舊業,一二名卿耆老,左袒良玉者,賦詩張之,且爲作傳。《分甘餘話》中有記:

余曾識柳於金陵,試其技,與市井之輩無異,而所至逢迎恐後,預爲設几焚香,淪界片,置壺一、杯一,比至,徑距右席,説評話才一段而止,人亦不復強之也。愛及屋上之烏,憎及儲胥,噫,亦愚矣!

據這段記載,柳敬亭晚年重出江湖之後的表演乏善可陳,這一點,尙不能證明柳的功力已退,也許是當天柳不求表現,草草應付一下場面,也可能是柳的表演一樣精采,作者不如張岱的內行,無法欣賞柳的好處。當然還有一個可能,便是柳敬亭已經年老,而明朝又已亡國,黍離麥秀之下,英雄亦托足無門,表演場上的老人,尤其容易感受時空變異的窘迫,內心的悲愀,使他們根本不適於繼續待在娛樂場中,也許因爲如此,柳敬亭無心演出。
這段文字中我比較注意的是對柳敬亭觀眾的描寫,他們對柳依然十分周到敬重,爲他表演場地設几焚香,爲他準備上等的茶水茶具,這一點,與《陶庵夢憶》的描寫並無二致。不同的是幾十年後的柳敬亭不復當年的「敬業」,他只敷衍式的演出了一下便匆匆落幕,而觀眾卻不以爲忤,並不勉強他多演,這種原諒與包容,證明所有的人並不把柳敬亭的表演當成一種娛樂,而是將種當成記憶一般的維護。可惜王漁洋忘記描繪座中客人的容貌了,如果他仔細觀察,勢必發現滿場賓客,都是髮鬚皤然可以稱爲是遺民的老人呢!

〈傅雷遺書〉

傅雷(1908-1966)是我國著名鋼琴家傅聰的父親,他自己是有名的法國文學家,翻譯過許多巴爾扎克的作品,最有影響的是翻譯了羅曼.羅蘭的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還有傳記《貝多芬傳》,這兩部書使他馳名文壇。傅雷對歐洲從古典時期到近代的文學、藝術與音樂都有興趣,對音樂尤其關心,他對兒子傅聰與傅敏的教育十分踏實又認真。傅聰從小就顯示了音樂的天賦,傅雷夫婦對他盡力培養,期望他能成為一個音樂家。一九五五年,傅聰剛二十出頭,就被送到波蘭,參加蕭邦鋼琴大賽,雖然只得到三獎,但技驚全場,已爲中國增光不少。五年代,中國在鎖國的狀態之下,有幾個人能被保送外國的?可見傅聰的特殊,也可見他背負的榮耀與責任。
鋼琴大賽後傅聰留在華沙繼續深造,後來各地邀約不斷,他逐漸成了一個蜚聲國際的演奏家了。不論傅聰在學習或在各地旅行,傅雷都與他書信往返,不曾間斷,八年代,傅雷的次子將之整理出版,就是市面看到的《傅雷家書》。《傅雷家書》裡面當然以傅雷的書信為主,但也包括了他的妻子朱梅馥(傅聰的母親)的書信,後來傅聰結婚,傅雷夫婦也用英文與他妻子「彌拉」通信,(彌拉的正式名字是 Zawira Menuhin,是國際著名小提琴家曼紐因的女兒,可惜這段婚姻沒能維繫長久。一這些信都寫得很長,裡面談的多數是對文學、藝術或音樂的看法,傳雷雖精通英文法文,對中國傳統文學的了解也很深,傅雷寫信還一副老學者的派頭,他用毛筆直行書寫,中間夾有外文,也用毛筆直書,現在看起來,別饒趣味。
這裡要談的不是《傅雷家書》,而是「傅雷遺書」。傅雷夫婦是死於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是在家中上吊自殺死的。他們在九月二日夜晚,由二人具名寫信給朱梅馥的哥哥朱人秀,這便是現在能見到的〈遺書〉了,信中說些他們決意赴死的理由,還交代了十三項「後事」,都是生活上的小事。〈遺書〉開始是這樣說的:

人秀:儘管所謂反黨罪證(一面小鏡子和一張褪色的畫報)是在我們家搜出的,百口莫辯的,可是我們至死也不承認是我們的東西(實係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們縱有千萬罪行,卻從來不曾有過變天思想。

一九六六年,是大陸瘋狂進行「文化大革命」的頭一年,傅雷在上海的住家,被紅衛兵抄搜,後來據傅敏的注解,才知道被搜出的一面小鏡,後有蔣介石的頭像,而一張褪色的畫報上,登有宋美齢的照片,這是稀鬆平常的舊物,何況還是在別人寄存的箱子找到,但在文革時代,卻成了「反黨」、「反革命」的證據,令傅雷百口莫辯,傅雷知道,光是這個罪名,就可將他們在眾人前羞辱折磨至死的。但更大的恐懼與陰影,來自他的兒子傅聰,傅聰自一九五五年被國家送到波蘭參加鋼琴大賽後就沒再回來,這也算了,他所在的波蘭同是共產國家,是中國的「兄弟之邦」,然而傅聰在一九五八年,突然離開了波蘭,跑到「英帝國主義」的倫敦去「定居」,對當時的中國而言,他的行徑等於是「叛逃」,罪行更是無可饒恕的。而這壓力,全加在國內的父母身上,傅雷在〈遺書〉中說:

含冤不白,無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還要難過。何況光是教育出一個叛徒傅聰來,在人民面前已經死有餘辜了!更何況像我們這種來自舊社會的渣滓早應該自動退出歷史舞台了!

無限的壓力,恐懼的未來,使他們不得不以死來尋求解脫,那種無助的悲哀,是沒有經歷過的人所無法想像的,我們沒有資格說他怯懦。但,我每重讀這篇〈遺書〉,卻想起傅雷初讀羅曼羅蘭《貝多芬傳》時的感想,他說:

唯有真實的苦難,才能驅除羅曼蒂克的幻想的苦難;唯有看到克服苦難的壯烈的悲劇,才能幫助我們擔受殘酷的命運;唯有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才能挽救一個委靡而自私的民族:這是我十五年前初次讀到本書時所得的教訓。

傅雷並沒有克服他生命中的苦難,也沒戰勝壓在他身上的殘酷的命運,那需要極大的生命力量,當然,也需要一點點致勝的機會。傅雷的苦難,令人不勝欷歔,而整個中國的苦難,卻連我們想欷歡也有所不能了。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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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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