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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周志文的《同學少年》
2024/05/13 05:29:04瀏覽70|回應0|推薦1
Excerpt周志文《同學少年》

悲歡人生,戲夢何如?周志文《同學少年》這一系列二十篇文字,因此並不是甜美的緬懷,無邊的冥想,而有著「浮世眾生」的普遍性。像詹宏志《綠光往事》那些婆媽阿姨與書店老闆們,他們印證了「生命裡每個片刻都有特殊的存在之理」,我們遇到的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早些年張大春的《本事》,駱以軍的《我們》,也是一樣。杜甫的「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多少有些嘆老傷貧的酸味,周志文比這卻多了一點寬解與涵容,同學少年多微賤,那才是真正的人間,意外、災禍、無常、老病與淪落的人間,正常無比的人間。
……


讀周志文教授新作,使我想起英國著名的藝評/樂評家哈默頓(Philip Gilbert Hamerton, 1834-1894)說的:「你絕對看不到本身思想對讀者的影響,他們都在遠離你的地方生生死死」(You never see the effect of your thinking on your readers, they live and die far away from you)。讀者在遠離作家的地方生生死死,作家不也是在遠離讀者的地方生生死死嗎?面對一個從來也沒有瞭解過的作家,讀者的心情,很像是荒野中驚喜迷途的鹿,循著寂涼幽谷,步步踏尋,望向前方的光明。在電光石火之間,散落成了連結,不相關的竟然都相關了。
……

——張瑞芬,〈貝多芬的後山童年——我讀周志文《同學少年》〉

書名:同學少年
作者:周志文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09/01/08

Excerpt
〈白鴿〉

《印刻》十月號刊登了大陸劇作家二月河的一篇談順治皇帝的文章,在作者介紹中說他「小學、初中、高中各留一級,二十一歲才高中畢業。」同期又刊登了尉天驄先生記詩人也是他中學老師紀弦的文章,文中一段說:「高中第一年讀完,我因為數學與英文不及格而當了留級生。高一重讀,紀弦竟成了我的美術老師。」讀此二段時,心中竊喜,口中不禁大嘆「吾道不孤」,原來留過級的不只我一個。
我曾留級,沒有像二月河那樣成果輝煌的留了三次,但比尉天聰要強的是我在初二時「就」留了,不像他要到高一時「才」留。我們小時候常比賽自己不光彩紀錄,同樣的紀錄如發生最早的就算勝利,譬如初中時偷竊被抓,一個同學說神什麼呀神?我小學就被抓過啦!另個人說我出娘胎就偷東西了,當然算出娘胎就偷的人優勝。其次同時被抓,得看他「贓物」多少,譬如偷五十元與偷一百元,一百元的罪行較重,但論起英雄來,偷一百元的當然要比偷五十元的英雄些。用這個方式,我們來算算:尉天聰因數學英文兩科不及格而留級,而當年令我留級的不及格科目則有數學、理化與公民三科,科目數量比他要多,當然是該以我爲勝出了。
然而今天一條龍,當年其實是一條蟲,跟人賽狠比英雄,是事情過了之後才有當的。留級生剛留級的時候,每個人都如喪考妣一般,不要說笑,就是哭都不敢出聲,窩囊得不得了。我當年留級前,不能說成績好,但也未居末流,上學期我數學不及格,自以爲無所謂,下學期一平均就過了,就是沒過,一科不及格也不致留級。再加上我讀的是甲班,是四班男生班中最好的一班,學校對我們一向優禮有加,我編在這班讀書也常自鳴得意,想不到下學期不但沒把數學補起來,又多了兩科紅字。學校規定主科兩科不及格就要留級,我比下限更多了一科副科,這樣留級,從哪一角度言都實至名歸,就算倒楣,也是活該。但導師張鴻慈先生深不以爲然,他想一定是教師或教務處弄錯了,自言自語道:「數學不及格也就罷了,怎麼搞出理化與公民都不及格了?」親自帶我到教務處理論。教務處的職員查了後說:「不是我們的錯,是老師打的分數。但要補救,不是沒有辦法。數學平均才五十一分,上學期就不及格,這一科就不要管它了。理化平均五十八分,這學期只要多四分就平均過來了,沒有四分,三分也行,教務處可以四捨五入,也算及格。這裡頭公民最簡單,因爲平均有五十九分,只要這學期多一分,就可四捨五入及格。」教務處職員的話中沒有主詞,但不致弄錯,他眼睛看張老師時主詞是「你這學生」,看我時主詞是「你」,什麼也不看時是「這張成績單」。張老師純是好心,到教務處為我設法平反,但我從來沒有那般的屈辱與尷尬過,我像一個長著暗瘡的病人,被逼脫去衣裳,讓別人公開揭示我的患部,商量治療之道。他們討論的結果是,只要找到理化與公民老師,請他們在七月結束前「更正」成績,我不留級就有希望。
判了死刑的犯人最好早早伏法,俗語說早死早超生,即使不能超生,至少還算個痛快。不斷的上訴、更審,表面帶來一絲生的希望,而其實是比死還重的責罰,這種痛苦我在少年時代就嚐透了。導師事後跟我商量如何找理化老師與公民老師,要我跟他們求情,老師認爲,我一向成績不惡,人也老實(這是他的看法),只要好好說,請他們把成績改了,應該沒什麼問題。但馬上遭遇到的難題是根本找不到老師。我初二上的理化老師因為犯了「花案」(與女老師或女學生發生了些事件),上學期結束就離職了,下學期來的是一位代課教師,這位代課老師還是從台北來的,常請假缺課,下課就走,跟這兒的老師與同學都不熱絡,他期末把分數一交就不知去向了,我窮畢生之力(初中生也沒什麼力好窮的),也找不到他。公民老師名叫葛桐華,要找就比較方便,張老師與他有舊,張老師說就由他來找,但不巧葛老師下學期轉到宜蘭省中任教,學期一結束就舉家北遷,張老師自然也沒找著。
這樣度日如年的拖了一個多月。家人問我成績單呢,我說有一科成績學校說弄錯了,要下個月才能發。幸虧他們都不細心,否則一定會發現事有蹊蹺,那段時間我出奇的寧靜,特別規矩,家事不論是否是我分內的,不須大人吩咐我都會自動又熱心的做好。我不太擔心姐姐姐夫在知道我留級後嘲笑或責罵,我頂多不讀了,去做工,我喜歡繪畫,我一度幻想可到戲院去學畫看板。但我擔心母親會受不了,她只有我這個兒子,她從我小時候就天天逼我早起,叫我用功讀書,不要丟她的臉,何況她那時重病在身,醫生已驗出是肝病。據說肝病的人得吃一種海中生物分泌出來的水,家裡擺著好幾個大型的玻璃瓶,裡面的這種生物很像海蜇皮,它會自動增生,原來薄薄一層,過不多久就變厚了,它分泌的水帶著一種特殊的酸味,家裡被那種味道彌漫,有些嗆鼻,但聞久了也就習慣了。母親的病越來越重,她的下腹腫脹,大概一周須抽水一次,她已不太能做家事,我分外的小心,代理一切粗重的家務,當然其中有爲人子的基本孝心,但我心中還有他事,我當時的繁複委屈是完全不能與人道的。
一個月後,找老師的事沒有進展,留級的事就算三審定讞了。當留級確定後,家裡並沒有發生什麼風暴,不是我得到家人的寬貸或原諒,而是母親的病更重了,而且驗出是要命的肝硬化,姐姐打聽到台北木柵有位中醫,就把母親帶到台北去治療,家裡一片兵荒馬亂的,根本沒人注意我的事。
母親在台北治療了半年多,大約是沒效果就回家了,到第二年暑假她過世前,她都住在家裡。她必然在其後的病痛中知道了我留級的事,但她已沒有力氣責罰我,整個家在災難的陰影下,我敗壞的成績,只算是命運氣旋中的一個小插曲,沒有人注意到它,也沒人當它一回事,這是我逃過一劫的主要原因。
但在學校,我卻覺得被羞辱得厲害。當時有句閩南語是專門用來嘲笑留級生的,那句話是:「落第某,呷菜脯」,跟國語罵的很像,國語是說:「留級生,吃蘿蔔根」。我記得自己到「低」年級報到已是恥辱,有天下午第一節是美術課,老師仍然是王攀元先生(似乎全校的美術課都是他教),我因繪畫表現不惡,他很早就認識我,還一直認爲我品學兼優呢,點名時突然發現我在這班,問我是不是走錯教室了,引起滿堂哄笑。
學校留級制度的用意也許不壞,是讓成績不好的學生有重新學習的機會,但判斷學生成績的機能出現了嚴重的問題,班上成績差的,往往可以蒙混而過,而一些成績不錯的學生反倒是留級了,這是教師怠忽職守,沒有認眞教學,也沒認真的打分數所造成的。跟我一同遭到留級處分的兩個同學,一個叫作簡武次,另個叫作黃慶統,也與我編到同一班,他們都是極為聰明的人,成績一向在中等以上,卻落到與我相同的命運,可見教師打的成績不可靠。另外學校對留級的學生並沒有特殊的觀察與輔導,重讀舊課程對大部留級生而言,只是玩歲愒時,徒然浪費光陰而已。簡武次與黃慶統此後的生涯,幾乎全都放在教育班上學生如何閱讀黃色書刊上面,一個成了「性學大師」,一個成了「金賽博士」,下課了,身邊總圍著群淫光四射的男生,在班上風光得不得了。
留級讓我在很小的年紀就「洞察」了人性中深藏的悲劇,人在自己創造的所謂善的行事規則中,其實容納了許多人與生俱來的惡的本質,任它在規則中馳騁發揮,軍人在這個規則下可以對敵人展開殘忍的屠殺,警察對不認可政權的人可以肆意的逮捕與處罰,都是其攀攀大者。在學校,教師與學生對成績不好的人,是可以恣意侮辱的,那是「正義」賦予的權力。當然,世界是圓的,沒有單方面的道理,留級生也有生存之道,少數留級生可以戮力自強,發揮潛力,也許把成績拉上去,等他加入傑出之林後,也可以「奴役」別人。另一種人自知無望,乾脆放棄,也就是「不跟你玩了」,他們可能比留級前更加「墮落」,他們對自己失望,也會把失望帶給他的世界。
留級在教育中是不是好的方法,我到現在還不能判斷,但我當年的遭遇,對我一生其實影響殊大。家人與周圍的人,沒有一個能幫我面對挫敗的難題,反而是不斷的譏諷與嘲笑,使我受盡折磨。當然那些痛楚使我成長,但整個情緒低暗又混亂,所以那種成長不是很自然的也不是很健康的。當我高中的時候,已遠離了初中留級的憤怒與憂傷了,也許那就是時間治癒了一切吧。記得高三那年寒假,我經過小鎭的菜市場,看到一個個子長得高瘦精壯的年輕人,正在搬動堆在街邊的陶罐,仔細一看,原來是跟我一同留級的性學大師簡武次,他變得比以前靦腆,有一點害羞,我問他別後的生活,他告訴我他後來沒再升學,就靠賣陶器爲生。我問他同屬我們一道的「難友」那個綽號金賽博士的黃慶統的現況,他說他不清楚,但聽說也不讀書了,好像到台北去尋求發展了。他邀請我方便的話到他的家裡去小坐,他家住在聖母醫院後面,正巧與我住得很近,有一天黄昏我就去拜訪他。
他住的地方是租來的,是個有院子的平房,院子與房屋走道上堆滿著各式陶器,大多是食器,也有一些是玩具,但在他住的主要房間的地上,整齊的排著一列專門用來裝死人骨頭的高罐,令人怵目驚心。他與我同年,我還在學校讀書,他卻c要成天在這兒搬有運無的接受生活的磨練,他笑著說,這些都不算什麼。他說留級後他只讀了一年就休學不讀了,所以他初中根本還沒念完,留級後的那一年讓他覺得所有的生活都沒有意義。我開玩笑說你不是讀小說很有心得嗎?我指的是色情書刊,他苦笑說:「一陣子瘋,過了,就都沒有味道了。」我問他生活中哪些還是「有味道」的呢?他說是養鴿子。
他帶我上屋頂,說現在正是黃昏放鴿子的時候,我才知道他的本事。他說屋頂的鴿籠全是他一釘一木親手「打造」的,木條都是原木的顏色,整個鴿籠整理得十分乾淨,沒有一般鴿籠的臭味。鴿群看我們上來,都咕咕叫又跳的,顯得興奮異常,他打開特製的小門,鴿子一個個跳到門內的踏板上,彷彿在等待他的准許才能飛出籠外似的。他把一隻灰色帶著紅斑的鴿子抱在手中,檢查牠的喙與足爪,他說這隻鴿子前幾天受過傷,現在已經全好了,他用上揚的手勢送牠到空中,鴿子就奮力的飛了出去。他特別挑了一隻純白的鴿子,輕輕放在我手上,要我用左掌捧著鳥的腹部,右手輕壓牠的雙翅,將牠的雙足,穿過我左掌的指隙,小心別讓牠抓傷了,他說,他要我學他放鴿子到空中。白鴿的腹部柔軟極了,牠的足與喙都是好看的粉紅色,而眼睛則像紅寶石一般的發亮。我在他的號令下兩手輕揚,白鴿就拍著翅膀飛了出去,簡武次看著我,第一次興奮的笑了起來。他舉起插在鴿籠邊的竹子,上面繫著一面紅色的三角旗,他用力的在風中揮著,我與他一起,看著遠方的鴿子,好像自己也能飛翔,能夠把年輕生命中的困頓與哀傷,遠遠的拋擲到腦後一樣。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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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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