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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張瑞芬的《鳶尾盛開》
2024/05/22 05:40:11瀏覽79|回應0|推薦3
Excerpt張瑞芬的《鳶尾盛開》

關於胡蘭成的名字聽聞許久,這一次因為張瑞芬的評論文章〈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與《山河歲月》〉終於起心動念想要閱讀他的作品,不是因為張愛玲、也不是因為三三集刊,這或許就是文學評論的價值。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438663
鳶尾盛開:文學評論與作家印象
作者:張瑞芬
出版社:聯合文學
出版日期:2009/06/24

Excerpt
〈胡蘭成的《今生今世》與《山河歲月》〉

五四以來,現代文學風格的呈現是多樣化的,人力車夫式、博學多聞式、吟風弄月式、直訴衷腸式,林林總總,在教科書及舊書新印的排行榜中眩惑著我們的眼。而其中有一家,它極少被文評家引介,卻好得令人「才讀得一二節,不覺身體坐直起來」「胡蘭成形容張愛玲小說之語)。更妙的是,儘管少為人知,當今文壇上效法他的也林林總總有一籮筐。他就是胡蘭成。
胡蘭成的文字,究竟是雋美?清揚?魅惑?或者乾脆就是妖豔?怎麼說似乎都不是,只覺得在那種搖曳生姿的逍遙言語中,愛居愛處,愛笑愛語,人世的山高水深便給他道盡了。
他的文字,一般常與張愛玲作聯想,一方面是文字風格,再方面是由於兩人的婚姻關係。張愛玲以小說見長,文學評論者易於著力。在拆碎七寶樓臺式的分析眼光中,〈茉莉香片〉中的聶傳慶便是張愛玲的弟弟;水仙子式的心理恰可解釋張愛玲文字的自省與冷靜;佟振保分明是佛洛伊德戀物癖的信徒;而小說中每一出現月亮便象徵情愛的追尋與挫傷,或者更結合比較文學的理論範疇,將亨利.詹姆斯的〈仕女圖〉來比〈沉香屑——第一爐香〉。一般讀者讀這樣二房東式的解剖,只覺得「像聽山西梆子的把腦髓都要砸出來」。
對西洋文學評論者而言,張愛玲的作品的確是較佳的試金石。自小濡沐西風的她,各種技巧不加思索即可用出,讀者只要用心推究,當是歷歷可尋。而胡蘭成的作品由於以散文為主,自無主題、象徵、結構,及戲劇效果、高潮不高潮可言,本是品評不易,除了以神遇之,竟是毫無辦法說出他的好。更因自古以人廢言的傳統,使得胡蘭成的作品和老舍、錢鍾書一樣,文采湮沒,少為青年學子所知。張愛玲的作品,不管是譽之為五四以來最優秀的作家,足可得諾貝爾獎,或斥之為缺乏社會性的殖民地作家,總是熱鬧滾滾,未曾稍歇。相形之下,胡蘭成的一生與文名,卻落了個「是非成敗皆不分明」,就連一九八一年在日本死了都不曾引出一篇夠份量的評論出來。斯人斯世,能無憾哉!
就文字造詣而言,胡蘭成非但不遜於張愛玲,而且絕對夠得上獨立一家,只可惜非經細心體會,不能到這一層。而活躍於臺北文壇一群新銳作家,表面上是他和張愛玲的化身千萬,實則有所不及。他們的筆觸,有著胡蘭成和張愛玲的細緻敏感,冰雪聰明,文評者蔡美麗形容這是一種「脂光粉膩,極其豔濃的筆致。有辦法的話,奉送兩句俏皮話,再就學著張愛玲不厭其煩地盤寫生活細目,女性的小心眼,小感觸」。儘管渾身手眼,使盡力氣,偶爾學不到胡蘭成那種灑落悠閒的話,就落入一種令人渾身不對勁的神經質中。
錢鍾書曾經說過,如果你今早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又何必去查老母雞的名字呢!果作家實在是煩夠了這種人身考證及追查了,但對讀者而言,讀了作品而興起對作家的好奇卻是無可避免的情緒。尤其是愛上了作品卻待要討厭這個人或是剛好相反的時候,簡直要讓人起一種精神分裂的痛苦。因此,走入胡蘭成的文字世界,也必定要到他的人生世界去逡巡探看一番,體會他的哲學與史思,以及他與張愛玲之間的文字情緣。究竟是他影響了張愛玲,或竟是張愛玲影響了他?而蒼蒼莽莽的一生,在歲月山川之中行走,胡蘭成的人生與性格,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說的:「我不但對於故鄉是蕩子,對於歲月亦是蕩子」?
這篇文字,無疑地傾向一種印象式的評論,作一種靈魂的冒險,並不採取傳統的大卸八塊方式。雖是糊塗一些,但用胡蘭成自己的話說好的東西總是帶一點糊塗。而濠上知魚,未嘗不也只是一番好風景,好心情吧!

一、風日灑然好心情——胡蘭成的文字藝術

胡蘭成的著作,嚴格說來並不多,蒐羅下來有以下數種:《今生今世》,《山河歲月》、《革命要詩與學問》、《輝是一支花》、《今日何日兮》·《中國文學史話》·《中國禮樂》。就文學價值而言,精華盡在前二本散文之中(其他皆為晚年之作,寄寓哲理為多)。
以寫成時間來看,胡蘭成《山河歲月》比《今生今世》早一點。《山河歲月》開筆於一九四五年,時在溫州中學圖書館,一九五四寫成於日本。再版除胡自序之外,書前附鹿橋代序,言此書與《今生今世》、《華學科學與哲學》三書皆「大聰明、智慧、用功之人之至誠之作」。《山河歲月》談的是中國自古以來文明之異於西方,出入歷史、文化、文學與政治之間,以抒情方式作論,為胡「思想與文章之始」。胡蘭成《今生今世》則於一九四四年開筆,一九五九年寫成於日本,為一本自述平生的自傳體散文。《今生今世》起自〈韶華勝極〉,寫童年胡村,終至〈瀛海三淺〉,〈社鼓溪聲〉。其中〈社鼓溪聲〉寫於一九六三至一九六四年日本,應為七年代中期在臺灣再版時才併入的。
《今生今世》被稱為「慧美雙修」之作,雖是歷述胡蘭成一生行事,卻毫不板滯,寫得人事如雲影水流,言語如風吹花開。而標目以〈韶華勝極〉、〈有鳳來儀〉、〈漢皋解珮〉、〈永嘉佳日〉、〈雁蕩兵氣〉諸詩詞名句,處處雅意,生面別開,令人未讀便先來了一陣精神。同樣的水準,表現在《山河歲月》中,談中西文化的異同,談文明的起源與沒落,皆慷慨豪貴,風姿熠熠,稱得上一本哲理性的散文。內容是哲學的,方法卻是詩。
這樣的風格與文字造詣,令人想找形容詞都要棄甲投降,只覺得是一種照眼驚人的美,再來就是無以名之。或許正如同王孝廉先生所形容的:「如同一片雪地上滴下的鮮血,點點豔紅鮮明,卻使人不由得感到有些凄怖。」所以凄怖,因為摸不著路數,令人隱隱要慌起來,如同這樣的句子:

……平時只見她在灶間,樓上樓下及堂前走動,現在卻陌上多少行人,她走路這樣安穩,沒有一點誇張,亦只是人與天地為三才,日月麗於天,江河麗於地,而她的人則在天地間,與世人莫失莫忘,仙豁永昌。」
「瀟湘是瀟灑加上顏色,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
「人世因是這樣安定的,故特別覺得秋天的斜陽流水與版上蟬聲有一種遠意,那蟬聲就像道路漫漫,行人只管裝驗去不已,但不是出門人的傷情,而是閨中人的愁念。」
「這時有人吹横笛,直吹得溪山月色皆變成笛聲,而笛聲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揚,把一切都打開了,連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經起來,本色起來了,……
「他一人坐在沙發上,房裡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寧靜,外面風雨淋瑯,滿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一路叫應問訊,聲音的華麗只覺是一片豔陽,她的人就像江邊新濕的沙灘,踏一腳都印得出水來。
 
……炊煙袅到庭前,亮藍動人心,此即村落人家亦有現世的華麗。」
「周圍山色竹影,因有溪水都變得是活的,橋頭人家已起炊煙,兩人所在之處,只是這樣的沙淨魚嬉,人世便好比秦始皇帝的嶧山刻石:「因明白矣」。」
「女心真像絲棉蘸著胭脂,都滲開化開了,柔豔到如此,但又只是禮義的清嘉。」

真是只能用胡蘭成自己的句子來解釋:「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梢不安。」熟諳中國古典文學的或許有人看出有詩經國風、古詩詞、宋元小說、紅樓夢、佛學作根柢,就是不明白他串連的才氣何來,而且說得如此從容瀟灑,有如花來衫裡,影落池中般自然。同樣是動人,沈從文的作品是樸拙的莊稼漢,把心肝都要掏出來,而胡蘭成則如羽扇飄然的白衣秀士,笑語斜眄,魅惑已極。
……


三、金風玉露半生綠——胡蘭成與張愛玲的文字情緣

胡蘭成與張愛玲的一段情緣,極易令人與郁達夫、王映霞作聯想。同樣是金童玉女,到頭來只成了相互投影的波光雲影。
胡蘭成初識張愛玲是在一九四四年上海,那時的他三十八歲,元配玉鳳已逝,旋即又有妻子(胡蘭成識得任何女子時幾乎都是有老婆的),當時已文名鼎盛。而張愛玲才剛以第一篇小說作品〈沉香屑〉發表於《紫羅蘭》雜誌上(其時主編為周瘦鵑),新硎初試,一鳴驚人,當時才二十三歲。
這電光石火的初次照面,實為極端微妙而又有趣的景象。在胡蘭成《今生今世》中,他說:「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想的全不對,她進來客廳裡,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裡,又幼稚可憐相——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是我的客廳今天變得不合適了。」而對張愛玲而言,則表現在一首題贈於照片之後的小詩中,完完全全是初戀的不知所措:「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胡張二人的相識,對彼此的文學與人生都是一個新的轉捩點。就張愛玲來說,初期僅被歸類於鴛鴦蝴蝶派作家,雖是一枝筆千嬌百媚,但未受到極大的看重,小說眼界氣象亦未開展。直到胡與前妻離異,兩人簽訂婚書後,「她的創作慾較之前此所以顯得特別盛旺」倒是事實,當時張愛玲散文小說的質與量,幾乎同在顛峰狀態。
……


張愛玲與胡蘭成同是屬於論人論事,總把聰明放在第一,慧點不可方物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兒」。張愛玲長於用喻,而胡蘭成長於用字;張愛玲的貴氣是真的,而胡蘭成則帶幾分風言風語,玩世不恭,純然是虛晃一招。胡蘭成說「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有了自己」,「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並說是張愛玲開啟了他的聰明,其實是他遇著她才變得更加無情。
儘管是如此的「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二人的婚姻關係僅維持了兩年多,亦不得不留下一個「蒼涼的手勢」。一方面是時勢所趨,胡蘭成為汪精衛偽政府時代的紅人,做過《中華日報》總主筆,辦《大楚報》,也當過「宣傳部」政務次長,又兼「法制局」長。在抗戰勝利後,身負漢奸之名,不得不隱姓埋名,開始逃亡。再方面真正的原因是,胡蘭成每每「無心發花花滿枝」,感情事件從無稍歇,從應英娣、武漢辦報時的護士小周到逃亡生涯時的范秀美,和後來的一枝、余愛珍。張愛玲曾迢迢前往溫州探視,知道了一切後,臨行涕泣佇立船舷久之,其實是絕望了。聰慧如她,不可能不看清浪子的本質,便是不受羈絆。而後胡蘭成最後一次到上海探視張愛玲,她已表示出決絕的態度,之後正式來信決裂,二人便文殊自文殊,和尚自和尚了。
胡蘭成對女人向來少牽掛,總是與人永結「無情」契。而與張愛玲這一番是真正嚐到了些許痛苦,胡蘭成《今生今世》是這樣寫的:「像麗水到溫州上灘下灘的船,只覺得船肚下礫礫擦著人生的河床,那樣的分明又鈍感,連不是痛楚,而只是苦楚。」饒是這般用情,浪子就是浪子,亦「如花開水流兩無情,我這相思只是志氣不墜」。馬上就化悲憤為力量地開筆寫《山河歲月》諸書。愛情似乎只是他靈感的泉源,在三春明迷,花事草草之後,志氣絲毫不墜,如回到天地之初,像個無事人了。
胡蘭成一九五〇年經由香港及唐君毅些許幫助,逃亡日本,終老一生。張愛玲則不願再提往事,於大陸淪陷後,避居香港,完成了《秧歌》與《赤地之戀》之後轉赴美國,並於一九五六年與美國劇作家Terdinand Reyher結婚(時張愛玲三十六歲,賴雅六十歲)。夫逝之後,一人獨居美國,鮮與世人往還,至今幾與塵世隔絕。
張愛玲在文字上受了胡蘭成情感的啟發,更加細緻精到,而胡蘭成則在人生上受了張愛玲對人對事寡情的啟發,愈發冷靜無心。他說:「我寧是要學學愛玲的不易被感動,也做個神清氣爽的人。」在未識得張愛玲之前,胡蘭成妻子玉鳳病逝時,他還有情有義地掉過幾滴熱淚(雖然在這之前是去俞村向繼母借藥錢,竟一去三天不回家)。這之後,男女之事,他只要做個強者,悔改皆只是一瞬間,「不知如何,當下就又灑然」了。
胡蘭成與張愛玲彼此由於惜才而結緣,然而金童玉女畢竟做不得人世夫妻。張愛玲「不喜小孩,小貓小狗他都不近,連對小天使他亦沒有好感」,天生的潔癖和神經質,不慣與人相處。而胡蘭成亦不是個適於當丈夫的,和愛玲結婚才兩年,去武漢辦報時見了十七歲的護士小周,「當即浮花浪蕊都盡」。因此兩人的分手幾乎是命定的,即使時局更易亦然。而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只為還淚而下凡人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柴米夫妻還是留給世間愚夫愚婦去當吧!

……


一九九一年四月十日完稿於臺北

後記:此文原載一九九二年五月中興大學中文系刊《文苑》二十二期,當時談論胡蘭成者極少,發表處是半流通性質的校刊。一九九五年張愛玲去世,此文删節後易名〈金童玉女半生緣——胡蘭成與張愛玲〉,載於一九九五年十月四日至六日《中央日報·長河版》。近日薛仁明《胡蘭成,天地之始》繼張愛玲《小團圓》之後出版,引起一陣「胡蘭成熟」,王德威先生於二○○九年四月《印刻文學生活誌》發表鴻文,也引到此文,此處將未經刪節的全文附上,以饗讀者。

( 知識學習隨堂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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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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