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年輕夫婦在巷口擺了個沒有招牌的鹹水雞攤，每到黃昏時分便掛起小小燈泡，算是點燈開市。鹹水雞生意不惡，客人有時還會排上一小行隊伍。每回光顧，我總喜歡盯著老闆那把在雞胸肉上喀喳飛舞的剪刀，頗有庖丁解牛，遊刃有餘的姿態。

夫婦倆配合生意安排家庭作息，老闆娘通常先下班回家招呼孩子入睡。過了午夜兩點，鹹水雞爸爸開始收攤，銜接不久後早市開張時間，去市場買妥當天食材，開始備料，一直工作到六點多鐘，剛好可以迎著晨光送孩子上學，送完孩子才匆匆返家就寢。

「太辛苦了！」我忍不住感嘆。他們卻說這樣的時間安排十分理想，鹹水雞爸爸精神奕奕地為宵夜客人點菜，珍惜著每天和孩子相處的寶貴時光。鹹水雞媽媽開朗地說：「趁著現在體力好，多存點錢。」

這城市的街坊角落，處處有人用心、用力地生活著。專注於謀生與呵護生活中的小小幸福，沒有時間埋怨沮喪。但也有人的親子關係一直未能維持在美好的溫度上，讓孩子和父母各自失落。

一位朋友說她有個「行為偏差」的姪子。因為雙親離異，孩子跟著父親生活，平日下課就喜歡一個人騎著腳踏車四處閒逛，雖無心學業，也無大礙，家人就一直任由他去。直到小學四年級開始，孩子考試居然直接交白卷，而且連續好幾次在書店偷竊。「為什麼要偷書呢？喜歡甚麼書，爸爸可以買給你呀。」父親幾度失望後將孩子轉到母親身邊。

孩子偷什麼書？為什麼想偷書？只因喜歡某本書、文具而偷竊嗎？孩子的爸媽當初是否追問他的動機？所謂「行為偏差」是否是個下得太匆促的標簽？我腦海浮出一個又一個問號。

「管他偷什麼？為什麼？偷書就是不對！」朋友斬釘截鐵：「這孩子很不知足。」他喜歡吃大餐，作母親的假日也就常以大餐作犒賞，喜歡吃麥當勞，母親也從不怠慢，但他平時還是常和母親再婚後才三歲的小妹妹計較……。

好吃大餐的他，會不會更貪食母親的寵愛？貪食母親在餐桌上的陪伴？

我知道我內心的疑惑與旁白有點無濟於事，朋友接著說姪子如今上國中，在安親班待到晚上十二點功課還沒辦法做完！為了他的「特殊狀況」，他們還到處尋覓肯收留他的安親班，同時確認這家安親班「在需要的時候」會對孩子體罰 。

縱使對這樣「服務周全」的安親班無以置喙，但讓孩子這麼晚回家，母親怎能安心？我忍不住問道。

朋友的回應卻是：「十二點，他媽媽還不一定能回到家呢。」配合都會仕女們的下班時間，從事美容師工作的媽媽每天總排班排得很晚。

在安親班和牆上的時鐘拉鋸，孩子面對的也許不只是功課和習題？還有十二點以前回家也看不到媽媽的空虛。

「你說姪子喜歡吃麥當勞，家人有時候可以試著陪他在那裏一起複習功課！」我嘗試建議。記得兒子國小時也有段時期喜歡耗在速食店，我也陪著他邊做功課邊吃進不少薯條！

「那得花時間耶！哪來那麼多時間？」朋友回應。

我突然為自己的天真、優渥感到羞恥。十二點還回不到家的媽媽，哪來那麼多時間看顧孩子？我相對擁有許多與孩子相處的時間，那些足夠懷疑孩子行為動機、為之擔憂焦慮的時間。以為自己更懂得如何關照孩子嗎？不！其實我只是擁有更多時間與資源罷了。

多少孩子要不回與父母那些失落的相處時間，甚至，失落的時間仍可能持續累積著。出於經濟上的理由，大人的時間拿來和現實物質所需對抗，工作磨損耗盡一天的精神，有人支撐著仍要留給孩子笑容，有人卻只剩下空乏與冷淡。

有些孩子甚至連這冷淡表情都是看不到的。愛，是錢買不到的東西，但沒有錢也買不到時間和一些可以透過時間成就的關係。

當資源不足、時間不足，人們只能選擇分配，為了要精打細算地分配珍貴的資源與時間，有人選擇將他們的愛先保存起來。就像為冬天醃藏食物一般，為了供給未來的、真正迫切需要的時候使用……。

但哪一個階段是迫切需要的時候？那些無法融解再恢復的，已逝去的時光？那些無法再次陪伴的，已逝去的……孩子的成長。

何況冰藏能保證重要資源不變質嗎？漸行漸遠的親子，日後仍嚐得出彼此想要什麼味道嗎？

我們面對生活也許不盡然遊刃有餘，但有滋味的生活勢必須要花費時間料理，只願人人都能嚐一點美好的親子溫暖，也許並非豐盛大餐，也許就只是親子共享漢堡薯條，也許就只是適當調味的…鹹水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