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079318(六): 金門 4/4
全員到課出操
金門有段期間嚴格執行『全員到課出操』的命令,尤其是在上午的半天,任何人都得參與戰鬥教練,不得以任何理由不到。上級單位還三不五時地派督導官到各個部隊去突擊檢查。
營部連的編制是連部(以編制而言,僅有連長、副連長、輔導長、傳令),支援排,搜索排,通信排,和衛生排。
其中搜索排的各項操練科目與步兵排大同小異,都是伍、班戰鬥教練。通信排與衛生排則是屬於專業排,他們有各自的專科教育科目。因此這三個排只要把一些平日較少參與的特別輪值,如:觀測所、營部電臺、與衛勤士,以及資深老士官等統統叫去參加操練便是。
可是支援排包括了:連部組與營部組的協辦業務士官(兵),好幾位資深老士官,還有食勤班(就是伙夫班)。
這些人員各自擔任的業務與事務都不相同,譬如連部的文書士、軍械士、補給士、行政士,營部各參業務士、政戰士等,每個人的業務幾乎是獨立作業,這樣如何一同操練呢?
還有那些資深老士官,當初就是把好幾位已經完全沒有戰鬥力的就統統蒐羅到支援排,這幾位每日只有『三清兩點』(早晚點名、三頓飯)才出現,如今『全員到課出操』要找他們一道,那可是難、難、難!
因此支援排可以説得上是雜牌組合,怎麼個出操呢?
還好,連長、副連長也是老兵出身,有的是主意。他們把支援排拆開分到其他各排,不管其原來業務,統統加入到各排的專業操練。如此,即使是嘴巴嘟囔,我們也沒得話説,各自跟著做就是。那幾位老芋仔也沒得耍,分到哪兒就跟到那兒,「體力差,沒關係,站在旁邊觀摩就是。」
可能由於此一規定是全島執行,(我猜)以致於師部、各直屬指揮部,甚至金防部的參謀,業務士官等統統得上午拉出操練,這樣自然影響到許多時效性的參謀作業、文書作業等,所以沒多久,上級也就不嚴格督導了。我們一群業務士(兵)也就不時以承辦緊急業務的理由,就無需去操練了。
註:資深老士官:當年從國共内戰時期便被抓來當兵,有的還是在古寧頭戰役中的新生人員(被俘投降,經再教育後,重編入隊);他們可能從不到20歲就入伍,到了那時都已50歲了。人生最精華的年月,他們是完全的奉獻給了國家。
他們年輕的時候,平日就是操練、衛哨,只有休假日才能出外走動走動。但是孓然一身,四顧茫茫,每個休假日也不過就是看場電影、逛趟『八三么』,日子就如此的一月月、一年年的打發過了。
如今論道各項教練、操典,他們老早就已滾瓜爛熟,除開因爲年歲之故,動作不再利落之外,其他的根本不需要跟著我們這群娃兒們混。所以平日他們就在陣地、據點内各自安排生活,打發時間。
講起來悠閒、輕鬆,但是私下被充員兵稱爲米蟲,可是沒家沒親的,真是蠻可憐的。
集射點
由於戰地的重要性,每一個據點與陣地一旦在戰時都是連帶著全島的安危。各個據點與陣地的任何狀況得隨時作戰情通報,包括戰事發生的接敵、攻防,與可能的撤守、陷落。
爲了預備戰事開打時的連繫與通報,金防部得及時了解每一個據點的戰況,所以將全島所有的據點統統編號與定位。非但如此,對於所有的交通要衝與重要戰略位置也一齊編號定位。所以如果展開一張特大的金門的戰情地圖,將可以看到在各個位置皆標註著密密麻麻的編號。
同時在陣地、據點、戰略位置都可以看到據此漆寫的編號,有時看到一些地樁上面也是漆刻了編號,這些就稱作【集射點】。
炮兵集射樁
除了能夠快速作戰情通報,其實【集射點】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快速殲敵!』
所有的【集射點】編號與定位表除了金防部司令部,同時也存於各個炮兵單位。如此,當戰情報告需要炮兵支援時,只要報出該位置的編號,炮兵可以立刻火力支援。
而到了萬一的狀況,要對敵人大部隊的火力壓制時,指揮部可以通令附近所有的炮兵火力全部集中射發,務必快速的擊潰來犯的敵軍。
當必要時,即使該位置仍有我軍防守,爲了整個戰區與戰局的掌控,那時候我軍的壓制炮火是完全不分敵我的。
這是戰爭,爲了全局,必要的時候就該做必要的戰術。
因此當我了解了這個作用,下次看到我的縱深自衛戰鬥位置附近的地樁,心底不禁尋思:萬一這個地樁的編號被下令為火力集射點時,下一秒,國家的『忠靈袋』就會留給小子我一個了!(當然,那是要能夠找到屍塊才行。)
註:『忠靈袋』就是軍用的裝屍袋。特別要說清楚的這與『忠誠袋』完全不一樣,『忠誠袋』我們以前就直接叫帆布行李袋(從陸軍官校出來的稱之為『黃埔袋』)。
部隊調動時,就用臉盆為托底,把個人的衣服、物件統統塞進袋裏,一扛(或是一提、背)就走。多數都是在新兵訓練結束前到福利社去買的。與前者最簡單的區別,就是這個得自己花錢的。忠靈袋自己是不用花錢的,國家“送”的。
金門的鈔票
那時候,台灣是中華民國臺灣省,金門與馬祖是中華民國福建省金門縣與馬祖縣。
新台幣是臺灣省流通的貨幣,原則上福建省是不接受新台幣的。如果以大陸時期的財政制度,全國通用的貨幣應該是由中央銀行發行的國幣纔是。只是當時為戡亂時期條例規定,臨時由中央銀行委託台灣銀行代爲發行;而福建省的金、馬二縣也根據該規定,暫時由金防部委託台灣銀行代理。
一方面是不要將幣鈔弄得太複雜,但又要顯示地區性的主權意義,台灣銀行於是就在現成的新台幣正反面加印『限金門地區使用』或『金門』的字樣(馬祖地區當然就是『限馬祖地區使用』或『馬祖』),成爲當地的標準紙幣。
因爲上述的字樣很清楚的規定了適用範圍,這樣該紙幣就無法在台澎地區使用。
使用的最多的是1元紙幣。記得嗎?還是直鈔的時代! 想想看當年二等兵的月薪是240元!
50元紙幣,小兵當年的實力只夠留個一張珍存。珍本早已不見了,這是網路上摘來的。
在金門關餉時我們領的多是『限金門地區使用』的新台幣,如此,大家就必得在當地盡量花掉。然而老百姓卻比較喜歡收到純的新台幣,因爲新台幣可以在兩地流通,而且當地人不時與台灣本島有各式來往,當然他們希望手頭上的流通現金充足呢!
我們後來聽説要移防時,除了趕緊去買特產把金門幣用掉外,只要收到新台幣也統統留存,不再使用。只有某些人刻意留幾張金門幣作紀念(我們小兵,最多留張50元幣,沒有財力去留100元幣)。
註:當年在中央銀行的貨幣發行上還會時常見到國幣的敍述,這也是爲何在當時書店的底頁會印著:「基價叁圓伍角」之類的,那個基價其實就是中華民國國幣的價格。因爲民國四十年代,幣值不穩,所以用基價標示,再根據基價的倍數隨時調整。唯近來因政治安定、經濟穩定,一般定價制漸漸恢復,基價制己然有隱入歷史帷幕之趨勢。
至於在一般銷售上所標示的基價,則是另外的涵義。
移防(一):謠言是真的
十月初,我們就已聽説本師調來金門兩年了,下次將會是輪到本師調防台灣。
最初開始聽到此類的『謠言』,不太相信;而且那個年頭,小兵只要乖乖的聽長官的話,「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不要自作聰明,聽到任何風聲就四下求證。免得「喫不了,兜著走」,到時被扣一頂刺探軍機的大帽子,那就是『當不完的兵』了!所以心裏的確是有所期盼,但嘴上只有隨口應聲:「是嗎?那很好呀!」
月中,果然從師部傳來了公文,指示部隊準備移防。規定了各部隊、單位參謀如何製作移交清冊,以及團隊裝備的保養維修排程(個人槍支一律攜行),還有就是詳詳細細的動作安排事宜。
一旦確定了,大家很是興奮,一方面依照規定開始做公務上的整理,另方面大家就趕緊安排要帶什麽東西囘台灣。
貢糖和高粱酒是絕對少不了的,我那時曾寫信回家問道,「如果有機會返台,有何本地特產需要帶囘?」
我老媽媽來台以後,廿多年從未離開過台北,居然聽説金門的砂鍋很好,來信要我帶一砂鍋!偏偏小子我從來都是飯來張口型,那時候連砂鍋是啥都不知道,還以爲是什麽鐵砂製作的大鐵鍋;一想那麼大的傢伙,叫我如何攜帶?於是根本上街連問都沒問,就囘信告說:「找不到。」
開始準備的時候,我跑了兩次山外街上,買了四瓶高粱酒和大麯酒,好幾包貢糖,想想一個軍用行李袋也只能帶這麼多了,就沒再去多準備了。
移防(二):趕工做木箱
之後看到隔壁的汽車班幾位老班長每天都在鋸木板,釘『公文』箱,就很好奇。因爲師部有行文規定:第一,所有的箱子必須按照標準的尺寸製作,並且得在固定位置有明顯的號碼噴漆(師部已分配各營連固定的編號原則);第二,每個連隊可以帶幾個箱子,每個參辦幾個箱子,每個參謀軍官幾個箱子,每個業務士官幾個箱子,統統都列得明明白白。像我這兵工二級厰分到的就是兩個箱子,而我們原來已有兩個,所以大致剛好把該攜帶的重要公文都塞滿了。
照説汽車班幾乎是所有裝備、器材(車輛、維修器材)都是留交的物品,最多跟我一樣,兩個箱子應該就夠了,怎麽還天天忙著釘箱子?
老班長私下悄悄說:「多釘個箱子,就可以多帶兩打酒啊!上面規定是規定,只要不要太過分,我們汽車班多帶兩個箱子,上面是不會說話的。」
我頓然覺悟,趕緊跟老班長稱謝,順便奉上一包煙,還請老班長順便幫我也多做了兩個箱子,材料、工錢照算。
多了箱子就多了空間,多了空間就可以多帶一些酒。
於是趕緊再上街又採購了一打酒,這時民間百姓與店家也大概知道本師要移防的消息,偏巧,酒的存貨就少了許多,價格也硬了許多,有的時候要託有力人士去調轉才弄到。我財力有限,也不想帶囘台灣去賺一筆,所以就只是一打。還有多餘的空間我就跟連上幾個同道招呼,可以幫他們帶。(在連上的班兵只能帶個人的大帆布袋,叫做“忠誠袋”,沒有木箱的配額)如此這般,多出來的兩個『公文箱』全都塞滿了酒與特產。
到了D-3日,大家把該買的,該帶的都辦好了。所有的公文箱已經交給公差班全部集中,只留個人忠誠袋(也有明顯的白漆編號)整理妥當待命。此時每個人的心裏都是在想:「船什麽時候來?」
註: D-3其實也只是一個臆測,畢竟沒人知道確實日期,這裡面除了保密層次,還包括天候與潮期的因素。大家只知道,下一個梯次船到的日子就是出發的信號了。觀測所的幾位哥兒們也天天的把望遠鏡轉向料羅灣,偷偷的傳告有沒有船影。
移防(三):高手出高招
至於與友軍如何交接,師部的兵工官也先召集各營、師保養連等各承辦士官。首先安排保養連特案免操課,立刻加緊速度把各營的待修武器裝備整理好;若是來不及,便向金防部報准,到時若有缺損,全部可以用師部開出的待修/待料工作單交接。接著,著令全師各連隊立刻檢查需要移交的裝備,若營部二級厰無法維修,就趕緊後送保養連,保養連須於兩周内確定所有來修品若不是已修復就是隨機皆有工作單。
如此,以兵工裝備的移防準備而言,本師可以說是達到了無缺點的程度(到了台灣接收的就全不一樣了!)。
同是營部的參四(後勤)部門,我彈藥士官陳君、邱君倒是辦了一件難以想象的任務。
在師部移防命令下達之後,各步兵連也開始準備。師部同時也有規定了要繳囘金防部多少彈藥,不能多。
結果其中步三連清點之後,發現庫存多了一萬五千發子彈,這下子麻煩了。連長馬上安排連續兩周,各排機槍手集中到靶場,天天去射擊教練,硬是把一萬五千發子彈給報銷掉。
好了,這不就沒事了嚒!
非也,過兩天,步三連的軍械士官緊急來電:上次是算錯了一個庫存點,現經實際再度清點後發現真正是缺了一萬五千發!簡單的說,上次的數額本來是剛好,沒多。
如今子彈都打完了,該怎麽辦?一萬五千發!不是一百五十發,更不是十五發呐!(如果在台灣,那就沒救了。因爲就是少了一發都得詳細查明,上報告的。彈藥管制是非常的嚴謹)
這時就看他二位老鳥的功夫高低差別在什麽地方呢!
該二位彈藥士官接手也快兩年,都是從到了本營就跟著他們師父練功的。尤其在外島操演多,各個業務士官之間的連繫頻繁,所以他二人上對師部、金防部、彈藥棧點的交情,平對其他各營彈藥士官的交往,下對各連軍械士官的照顧都讓人深爲感謝。這時他們就趕緊先通知各連,若有多餘子彈,就全部送往步三連。除此外,同時向師部業務主管報告,師部主管就依樣畫葫蘆的通知各營,趕緊把多餘的子彈集中,通知我營前往收取。
如此七拼八湊的弄到一萬二千發,尚缺三千發。
「不擔心!」他們安慰步三連的軍械。
於是又聯絡彈藥棧點,我營某些繳囘的子彈可否用打完之彈殼充算?經過一番商議,得到的答案是「可以!」這樣,營部再調派公差到靶場趕緊把前兩天打靶剩下的彈殼趕緊蒐集起來,再加上在庫棧點收時,是以每箱的重量稱斤論,如此過秤時略微摻水,總算把那一萬五千發的全部補齊。
我這兒是說得輕鬆簡單,但實際那兩天,只見他二位臨危不亂,到處電話聯絡,調度人手協辦載運、收彈殼等各項事宜。
能夠如此迅速的變出一萬五千發叻!我在旁邊真是不得不佩服該二位同袍,特此記載。
註:彈藥不列入移交,全部得繳囘金防部的彈藥棧點。可是金門的彈藥實在太充足了,棧點本身存庫空間有限,多到沒多餘地方擺。所以部隊移防時,除了基本的戰備庫存,他們真的也不願收回多出彈藥。所以他們才會立下了最簡單的原則:通知繳多少便是多少,多了不收!——咋聼之下,怎有這種刻板條例?但是後來想想,頗有道理。
(想想看,若真是一個營就能多出一萬餘發步槍彈,那全金門有多少個營?得多佔多少位置?除此之外,還有各式砲彈,其他火藥等等。)
移防(四):師長的校閲
根據船期與任務安排,全師分別規劃出X個梯隊出發。各部隊依交接編組成前站、本隊、與留交三個隊伍。
在各部隊對於各隊伍編成以後,師部下令,所有第一梯次人員於某日0000時全副武裝到師集合點,由師長校閲。
我為本營前站人員,就是屬第一梯次,聽到此消息特別興奮。一來是表示船期已然確定,應該就在兩、三日抵達,我就要囘台灣了;二是除了剛入伍在訓練中心作過夜間緊急集合外,還沒有參加過任何戰鬥校閲,想著那場面一定是很夠“雄壯威武”的。
果不其然,當天著裝後,營長先將本營所有前站人員集合,全部檢查:鋼盔紮扣、背包背負與内容方實、服裝潔挺/帶扣齊整、綁腿牢繫、軍(皮)鞋擦亮/不得有任何灰白沒擦的污跡。從頭到腳,先讓自家人看仔細與修正。然後由帶隊官整隊搭車到集合場。
到了集合場,依各部隊番號排成分列隊形。先由總帶隊官喊口令把隊伍理齊,報告受校閲前站部隊人數,接著便是師長逐隊校閲。
師長羅春魁將軍,個子不高,卻是挺胸擡頭,氣宇軒昂。他是一隊隊的逐兵檢查,不但看個人的儀容,他還會親自去拉拉S帶,拉拉背包帶,確定該員的著裝是紮實穩當的。
如此,師長是一個正面,一個正面的校閲完畢,才上臺跟整個第一梯次的官兵講話。
講話的内容我已不記得了,但是我記得在聼過師長的講話以後,那種“嚴守部隊移動紀律、確實做好友軍交接、協助本隊完全進駐”的使命感油然產生。
註:隔了都快40年,我一個小兵,爲何對於只看過一次校閲的少將師長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呢?我想,這就是他的領導統御,這就是他能掌握場面與部隊任務的本事!“講話”不是單從口中發聲而已,一定是那種從内心表達出的態度把我們鎮服了——師長不單是表現出『雄壯、威武』,更傳達了『嚴肅、剛直』的態度!
移防之後沒多久,羅師長就被調離。據説是因爲本師榮膺當年全軍移防演習的最優成績,高升到谷關軍部副軍長。前幾年在網絡上看到他最後是擔任輔導會武陵農場的場長。
移防(五):暗夜的開拔
到了船期快到的那幾天,部隊就開始全部停止休假,所有前站人員隨時待命。其目的一方面是掌握所有人員的動態,另方面就是保密,避免官兵到鎮/村街上時不小心透露太多的消息。
船隻到達當天的上午,收到戰情通知,前站人員全部準備好行裝,攜行的公文箱與個人忠誠袋立刻集中由卡車交運。晚上0000時營部人員與連部人員分別集合,0000+10分鐘,兩隊會合出發,本隊帶隊官為營部政戰官負責。
午飯後,於是一陣稀里嘩啦的把公文箱與忠誠袋統統搬上車(另有公差班負責碼頭部分的卸運),晚飯時還特別多吃了點(因爲我想可能至少以後的12個小時都沒得吃),之後與負責留交的同袍交待一番,互道「台東見。」我便帶著興奮與緊張的心情,全副武裝(與校閲時相同)快步到集合點報到。
帶隊官檢查各個應到人員的裝備,並交代當晚的口令,嚴囑大家一律肩槍(上刺刀,套刀鞘)跟著前員的步伐,不要落隊,不要提問,不要講話。講完便一句輕聲:「走!」,整個隊伍便靜悄悄的出發。
註:『上刺刀,套刀鞘』的主要原因,我想是當部隊進入船艙後,各個單位依著分配的位置卸裝,如此就可以馬上將步槍/刺刀一併集中。這樣在航行時,所有人員只有紥繫S腰帶,沒有軍械在身,避免意外。
我已忘了當晚是否有月光,起頭沿著山坡路這段,大家走的非常小心(只有帶隊官打手電,其餘人員一律不准使用),因爲路面崎嶇,暗夜裏實在看不清楚。尤其是經過山坡下幾個友軍的據點,他們飼養的土狗一注意到外面有動靜,便一直「汪-汪-」悶吼,說實在的還真擔心牠們沒綁嚴,一個躍身跳出!那不就白白被咬了嗎?還好,曲曲折折的順利走到大路旁。
根據命令,帶隊官指示大家停住腳步,原地站立休息待命。
沒一會兒,先見路旁的暗影開始晃動,漸漸的看到一個個的兵影出現。同樣的著裝,同樣的靜悄悄,沒人講話,沒人出聲;後兵跟著前兵,只有行進的輕微腳步,連腰扣的水壺都沒發出晃動的水聲。
帶隊官上前與對方確認,報出本隊的識別代號與口令;隨之等到這條主隊的尾巴出現,便輕聲:「接上,走。」
部隊分成兩列,靠著路邊走,以戰鬥隊形前進。
夜晚,大路上完全沒有車輛,沒有閑雜人;一路上真的是沒有任何人講話、出聲。只有稍覺齊整,極爲輕微的「沙-沙-」腳步聲。
跟在行進的隊伍裏,内心頗有一種「夜色茫茫無月星,鎧衣槍矛保鄉情;風蕭蕭兮易水寒,長征將士邊塞行!」那種的臨場觸動與感受——雖然我們是走在“離開前綫”的道路。
也不記得是走了多久,突然在暗影的前方有了一些光亮;再走近,「哇!」眼前突然一大片沙灘,車影、人影、到處曡落的公文箱/忠誠袋影,這頭、那頭都是來來往往的調度指揮人員和像我隊一樣的等著登船部隊。三艘登陸艦一齊排開靠在灘頭,艦艙内的燈光照著沙灘上來回的人車,加上偶爾一聲叫喊。一片忙忙碌碌的畫面完全與方才那會兒“無聲無息”寂靜的行軍是兩個樣!
就像以前看過戰爭片中對鄧克爾撤退的描述,看不出任何秩序,但又是沒有絲毫差錯。只見指揮者眼觀四面,手比八方,一團團的忙亂,一聲聲的呼叫,我們便跟著指示,沒頭沒腦的隨著隊伍擠進大艙,找到位置(公差班已經將我隊的箱/袋曡落整齊),卸裝,坐下,安靜休息。
不多時,只見坦克艙門緩緩閉闔,輕微的一聲「吭噹」金屬聲表示艙門已扣好了,一待漲潮,我們就要出發了。
註:我在金門登岸的是料羅碼頭,移防則是新頭碼頭;新頭碼頭位於金門料羅灣的最凹緣,此處其實就是一片沙灘地,也正是我剛到時被派出公差卸船貨的灘頭。
新頭碼頭的一片平整沙灘,想象著三艘登陸艦一並排開的架勢和場景。
待艙門完全閉合,大家呆坐在艙底。就如同當初搭艦離開高雄時的規定:「除本艦人員外,全部都不得登上甲板。」所以這時也是無聊之至,加上多少也是夜裏11時了,於是一個倒頭便睡了。
一覺醒來,可感受到船的搖晃,趕緊登梯到甲板。四邊已是輕雲浮霧,回首一望,卻是看不到任何島跡。金門,就在我這一睡一醒之間,連個悄聲道別都沒,便如此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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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題
在金門退伍的兵員
我剛到時,正好有三、四個梯次的輪退兵員。每次看到他們先是大量採購特產,其次便是探詢船期,大致上跟我們移防的動作差不多。
但是有兩個極爲不同之處:
一是他們退伍離營,不是依照當初的入營日期加上兩年(或三年)的役期,而是以船期為定。由於運補船期是每週一個航次,如果受到天候的影響,可能還會耽誤。在前綫,不可能讓人提早離營,只有在退伍的當天才能拿到退伍証(軍官是退役令)離營。惟有持著退伍証才能由連隊出證明登記上運補船囘台。
一般而言,幾乎沒有退伍人員可以在當天正好趕上船期,差不多都至少有兩、三天的耽擱。運氣最不好的,如果碰上颱風,前前後後就可能晚個十天半月都有。
依照規定,即使已過了退伍的日子,他們仍然不准換便服,只要在島上就得穿軍服。除了槍械、彈藥、鋼盔、綁腿全都已交還,沒有甲種戰鬥服裝之外,全身依然得是一身『二尺半』。如果不幸發生戰事,他們還得馬上領囘裝備,加入本連參與作戰。(還好,多少年來都沒這種狀況)
二是那時候的規定離營搭船,個人不管是提、挑、揹、扛…只要有本事擔得起,搬得動,就沒有任何重量體積的限制。但是也沒有任何公差,只有連上的自己弟兄幫忙搬上卡車而已。
所以一等到船來了,只見他們個個都是一根扁擔,挑著兩籮筐的特產,吃力地登上卡車而去。
軍煙不夠?5元一包。
當年每個兵員每個月都配發軍煙,陸軍是『國光煙』,空軍好像是『八一四』,海軍就不知道了。據煙客們説,煙味兒較淡香,比之當時市面較普通的『新樂園』好,類似『長壽煙』的等次。所以頗受煙客的歡迎。
那時在金門是每月配發一條(囘台後就只有半條——五包),遇到過年、端午、中秋三節則再加發一條。
對於一般的煙客來説,一個月十包煙,平均三天一包,算是勉強可以過;但是對於一些煙槍而言,那就差得太多了。
當然,到鎮上、村道還是可以買到公賣局從台灣運來的普通長壽煙,但是市價就貴了些。而在連上,因爲有許多人不抽煙,所以看看交情,就可以向不抽的人買他的煙。
大家雖然都是好兄弟,但是很少人會“送”,因爲一說“送”,你要“送”給誰?連上、排上那麼多人,就只有十包,哪兒夠“送”呀?而且,“送”就破壞了公訂的規矩。所以都是按公訂價格買賣,比較合理的公訂行情是5元一包,而且要先找好“貨源”——有固定的不抽煙哥兒們提供。有的時候會有大煙槍爲了搶購,臨時出個加碼價,想要半路攔截,這時如果“貨源”的意志不堅,偶爾也可能有斷貨的情形。
小子也是個“貨源”,而且那時幾個哥兒們都不抽煙,所以個個皆是“貨源”。我們都沒有什麽特別的客戶,差不多到了發餉的日子,便有“客戶”開始來洽購,我是先訂貨者優先;每次都是被緊迫盯人,一發煙,訂戶就拿錢提貨。
部隊雖然明令禁止此類行爲,但是,就像我前面說的:如果不准買賣,那麼煙槍不夠,不抽的只能送不准賣——那麼,問題就是怎麽送?所以命令在那兒,卻是沒有任何政戰人員會去執行。
部隊裏多少有些小賭的行爲,小子的一位同厰就好此道。大家都是充員兵,加上另有位軍官參與,小子就不多言。他們的賭,其實也不賭錢,我每次看他們就是拿著香煙在那兒一支一支的當作籌碼。所以煙槍們也可參與賭局,去“賺”取存貨。
「哎呀,不對!」走筆到此,小子突然才通竅,他們可能根本是以香煙為代金,一支香煙可能就是10元(或5元?1元?)。小子真呆(難怪賢妻“稱讚”我是『通六竅』)!
(賭博是絕對不可以的,而且被舉報之後,政戰人員一定查,查到也一定嚴懲!)
土狗怎麽辦?
剛提到在某些碉堡或陣地養了些土狗,一般而言,這些土狗都是老芋仔飼養的。老芋仔心地仔細的多少就會繫個帶子綁住,有些不在乎的根本就讓這群四條腿的到處晃。牠們有些還乖,不太搭理來往人等;有的就非常敏感,一見到來人就汪汪叫,甚至還會衝出來,沒個準兒,對著來人就是一口,很是讓人擔心害怕。所以我們經過一些陌生的友軍陣地都要小心,有的時候就順手撿兩塊石頭在手上,萬一被攻擊時,至少還有武器可以擋住第一波;第二波就是趕緊拔腿「跑為上策」,一旦跑出牠的疆界就好了。
這些土狗是討厭,但到了夜裏可是和軍犬一樣能幫著做衛哨。牠們的聽覺、嗅覺都比較靈敏,因此只要養了一隻就可以天天睡好覺。我厰隔壁的汽車班就養了三隻,跟牠們混熟了,看著那副土樣,也蠻可愛和睦的——至少不會對我吼叫。
可是到了要移防時,怎麽辦呢?
土狗是不能攜行的,來接防的也沒時機去培養和訓練主、犬之間的感情。往老百姓的村子裏送,他們也不要。野放?帶到哪兒去放?金門十萬大軍,碉堡、陣地密密麻麻,根本沒野地!而且保不准,放了第二天可能就是某個碉堡的加菜。所以這些土狗此時真是成了喪家犬了。
沒錯,就是喪家犬。
這時候,老芋仔(老班長)們也沒得選擇,與其成了別家的加菜,不如自己人來用比較划算。
老班長們都是戰場上經過彈裏來,炮裏去的。轟掉腦殼的、炸掉一條腿的,什麽血跡斑斑的場面沒見過?「交情?」鄰兵前一分鐘還你掩護我,我掩護你的,一轉眼,一發子彈,人就革了。「感情?」。
被抓伕當了二尺半,快三十年了,自己一個人,沒有未來,只有自己活著才叫“感情”。到了時間該離去時,就是離去。所以他們談到邀我們晚上一齊來加菜時,一點都沒那種負擔和背叛的感覺。
我也沒看到他們是把那隻狗是如何處理的?(三隻就分三天解決了)反正晚上,一鍋肉,一瓶酒,大家暢懷飲,大口喫。沒有難過,沒有傷感。
這就是金門土狗的宿命。
本節的尾聲
當年金門仍然是敵前,屬於軍管。
那麼就日常生活而言到底是危險不?苦不苦呢?
由於顧及維修裝備不能受潮,所以我在的兵工二級厰位置是個鋼筋平頂屋(要避免坑道、碉堡)。在屋頂的邊角有塊直徑50公分的混凝土石修補痕跡,據隔壁的駕駛班老班長告知,這間平頂屋曾被炮宣彈直接命中,那塊補痕就是當時彈著的進入點。還好,那時裏面人不在,所以沒人受傷。
如此說來,危險嗎?
在金門每個官兵都是自己保管個人械彈,如果有人受到打擊,突然某日情緒惡劣,火爆之下,難説會不會持槍幹起來(還真的發生好幾次)。
這種情況,危險不?
輪到去搶灘卸船貨,有時聽説潮水高過膝蓋,難行難搬,但是命令下達,任務就得完成。如此半天半身泡在海水裏,能說不苦嗎?
我的朋友去挖綫溝,身子踩在半泥漿裏,看著他一鏟子一鏟子很辛苦的挖泥巴,上級頻催要趕工,結果講句話都有顧忌,能說不苦嗎?
聽説開坑道的部隊,打到深處,空氣裏全是塵灰飛揚,鼻子每天都是黑的(說不定肺X光都有陰影呢!),但是不打完,就不能停。能說不苦嗎?
是的,金門的生活是危險,金門的生活是苦。甚至我們的人體衛生都是將就的地形地物便宜搭建,完全不能用方便二字表示。
但是,到了那兒,我才發現我真的是一個能夠保家衛國的好男兒。
在我們的決心那四條口號中,「獨立作戰,自力更生,堅持到底,死裏求生」確實的讓我認知了:要生存就得自我去突破。在最壞的時空中要穩住才能度過。
我在民國六十四年七月曾以『平言』投稿中央日報,當時是用「聖島」稱呼金門。現在想來,什麽聖島不聖島的,那個不過是當年的虛飾詞!
金門就是一個提供磨練機會的戰地;一群離家來此負起守土有責的男兒們,一齊同甘共苦的所在。
苦,該嘗;危險,該承擔的。
沒什麽了不起的。
只是到了這個年齡,讓小子能夠有些「男兒挺胸保國邦,不負爹娘不愧鄉!」的回憶罷了。